个极机敏的人,摸清楚了他大约几点钟来,就守住了那个时点。胡安下了车,便由她挽住手进了门,边走着莺莺还问:“您最近怎的不常来?”胡安转脸看她一眼,那时与她已相识两个年头,竟是第一次如此明明白白看她的脸,原来只是浓墨重彩的假面,红的唇齿、绿的眼皮、雪白的额下悬挂了一双黑似深洞的眼睛,正盯着他。于是他并不做回答,直上了楼,听了一片莺歌婉转,抬起眼来望一眼,细细的音乐声中忽然流过去一阵一阵低低的鸣泣。胡安见着有人倚在廊上哭,是一个低着脸的女人,她的肩头颤抖着,背对着人正止不住地抹泪。莺莺却笑道:“您说最可怜的是不是蠢女人?指望有妻子的男人来爱她,连自己妻子都不爱的男人,又有什么心去爱别的女人?”
胡安从不懂得这些,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个流泪的女人,他却忽地想起他父亲。他母亲逝世后,寿堂里的鲜百合往来不绝,那都是父亲吩咐送过去的,每日都得亲自去挑选最新鲜的花束,他原来是还记着母亲喜欢百合的,可这件事偏偏在她生前他一次也没有做过。于是他觉着男人便是这样的,非得等他不爱的女人离去、死去、再不复相见时,才好歹可给人一点点尊严,从前母亲在时,他可从没那么爱过她。他那时候只知道看着别人的情情爱爱来美化自个的风花雪月,却一点儿不知道自己以后也得变成这样的人。眼看着女人悲痛不已,莺莺暂且放开胡安的手,挥来一跑人跟前忙活的,她唤道:“好歹劝劝呀,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上丧堂来了呢!”胡安听了却一怔,再没让莺莺拉住自己的手。他上前往热闹处走,寻欢作乐的人早已围起一个小圆圈,把女人团团围住了,她紧依着扶栏,原来是要抓住往下跳,边上男人女人止不住放声大嚷,不知是在嚷她生,或是嚷她死。女人把脸扭过来,已是一张洗去了颜色的脸。胡安只看着,又见芸芸众生里摇过来一把纤纤腰,摇曳生姿之间,便溜身进了人群中,忽地,叫嚷声、哭声之间胡乱冲进一阵笑声:“哎——你跳下去,是为自己跳,还是为他跳?”这一声呼喊便是千回百转的。胡安再往前,终于略过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只看见她,她正眼波流转,长眉一挑,似含无限情意——这是胡安见她的第一面。
后来的无数个日子过去,胡安永远地记念着这惊鸿一面。他那时岁数尚小,但早已见惯了美的女人,他母亲的相貌便十分优异,亦连他已嫁出去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极得人夸赞。即便是莺莺也是美的,更不需说他纠缠过的每个女人,他是个“好色”之人,永远只看见表面的颜色。于是他只一眼,便立即回脸来问莺莺:“这是谁?”莺莺冷着声回:“哦,这是姨奶奶的亲戚,比我都来的早——您不认识么?”咬着牙,又注了一句:“可清高着呢。”胡安只问:“她叫什么名字?”莺莺道:“姨娘叫她浮萍。”胡安不免大失所望,他认为这样不俗的人不能叫这样俗的名字,是名字配不上人。莺莺见胡安不知是在看这一出好戏,或是在看人,不免提了一句:“她可比您大!”胡安又问:“今年几岁?”莺莺道:“二十三了。”她好歹懂得他一些的,他分明不爱比他大上三个年头的女人——他说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爱。
实际上,这世上的女人并不是以年龄来取舍爱的。胡安说“不值得爱”,只不过是对于莺莺这样的女人,她是只比他大一岁,但已经圆滑的令人觉得讨厌。“值得爱”的女人都是有棱角的。胡安那时便是这样觉得,依附着任何除自己本身之外的人、事物,一旦依附久了,本身的棱角便被磨平,变成一面光滑的镜子。一个男人亦不会对着一个镜子来表达爱,不会发出抗议、不会发起争斗、不会拒绝顺从的女人便只是镜子里头的同手同脚的倒影罢了,看一会儿觉得新奇,看久了是如此索然无味,以至于会生出厌恶来——这真是“贱骨头”在作祟。当下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喜新厌旧,胡安别着手,慢慢地移到了戏台前。正听见浮萍在唤那女人,她的声音飘得很低,低低地浮在廊上,又游走在看客们的周围:“请你思虑清楚,没人会因为你死去就重又爱上你。”于是边上站着的每一位看客都已止不住放声大笑。胡安并不是不懂得嘲讽的人,当时却忽地喊道:“这位姐姐说了一句真理!”有那么几个人回过脸来,见是他,也算是认得这一张脸。胡家还未败落那时在天津是自有一番声名,“胡太太逝世”这样一则新闻算作轰动,登上多少流水似的报面。可胡安从不屑于什么清誉,又或者是他早已丢了清誉,因此便不必来在意母亲逝世不久,儿子却上舞场来寻欢这样的坏名声。浮萍却是唯一一个不认得他的人,当下只匆匆地望了他一眼,又立即扭身到那样一场可笑的闹剧中。最后却也不是她收的场,只是哭嚷声把管事的都招来了,好歹是把这样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拉入了人间,最终只让她在“死去”这出戏中充当了一个凄惨的笑话。
胡安自此便常与浮萍见面了。父亲为母亲请来人诵经,诵经完即便还下着雪的那一天,他也得冒着雪见她去。起初并不知道为何日日见面,浮萍亦问他:“您来时不冷么?”胡安回道:“戴了毛领子,系起来围住脖颈不受风,全身便不冷——你冷么?我送你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