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所以她觉得他又是无比真诚的。
不久之后她便将那件朱红长褂送到了他眼前。他看了一眼,说道:“是件好样式。”爱佳请他不如试一试,若是尺寸合不了身,就再送回去,在开春之前他仍有可更换的机会。他却伸出手来,比了比,只是说不必了,改了的衣服穿上只是更不合身罢了。爱佳忽地想起来那件她早就送与他的羊皮大衣,他一次也没有穿过。她只是固执地要为他送给他的那串玉坠子、那一个金戒指来转送他一个回礼,目的是为了让他如同她一般时时刻刻穿戴着——是一种象征性的平等。不能是她总记挂着他的种种,他也总得是记着她的,就好像她早就为了还未结成的婚姻做好了种种打算,不久之后,或是许久之后,她还要送他这样那样的回礼,那时候他便不可以不戴着、不穿着,她若是逼他,怒瞪着他,不得不以争吵、怒吼来迫害他,也必得令他公正地对待她。又或者她只是要他永远记着他说过的:“从此我只和你一个人结婚。”她即是他唯一的妻子,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二太太为他做衣服、做布绒花的扣饰去,她不知那一天再看见那朵勾了线的绒花了,只是轻轻地为他摘了下来。不过那会是她与他结婚多年之后的日子,他那时想必已然忘记了浮萍这个女人,如母亲曾对她笑道:“男人的记性比女人差得多了,他们至死也只记得这一生见过的那么几个女人,却不要指望他们记得最爱的是哪一个?叫什么名字?女人却不一样,只爱那一个,是死之前都念着他的名字的,恨不得他一块睡进棺材才做罢休。”爱佳当初只道她母亲又发了病了,那面容惨白的令人感到一阵阵颤栗。直至她母亲死去的几日后她父亲才在床榻之下翻找到她母亲生前写下的一篇名字,那是她父亲的名字,歪曲着、倾斜着、支离破碎的一笔一笔铺满了整张白纸去——她竟是这样来记住他。她听见二太太仍是不放过她母亲的:“一个人疯了,死了,也要做一些疯事给后人笑话呀。”她在一阵重又袭来的颤栗之中站起身来,却再不去见二太太那张令人憎恨的、下作无比的脸。她在一片匆忙的闹剧之中看见的无非是晃动的红灯笼,白灯笼,它们交织成她幻象之中的喜与悲,仿佛同时奏起喜乐与丧乐来。但她推开一屏大门,往无尽的雪色之中走去,只见浮萍正在遥远的床榻之上闭着眼,正如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浮萍睁了睁眼,唤她道:“你今日结婚去么?”她回了她的话。
那是她母亲死去的隔日。她在一阵又一阵断续的哀鸣之中出了门来,走下长长的门阶又乘上车去,车子一直行驶到不落雪的空地,她吩咐在那停一停。仰起脸来看,上头大写“安平”两个大字,漆浓墨的门牌犹如一盏红烛忽地吹到在地面上,摔进雪层里发不出一点儿响动——只将雪烧开了一个大窟窿。她想起胡安有一回与她乘车驶过这条路,他一掀车帘望去,忽地惊道:“外头的雪这样大。”那日是要比往日更冷些,路面上没有什么人,她随着他的眼神朝外匆匆一望,正望见“安平”两个大字,在细雪之中摇摆,那时还不曾掉落。车夫开得慢,他道:“轮子扎进雪里头了,路难开着呢,您二位得多小心。”话没说完,车子便打了一个冷颤,惊停在一个门阶下,那儿正开着一间茶楼,里头几乎没有一个人。门外支着一个小摊位,竟是卖炒糖栗的,男人撑着伞坐在摊位里,不吆喝做生意了,若是车在他眼前停下来了,他便装着样子起了身来喊道:“卖栗子了!”爱佳望出窗来,她又回过脸来唤一唤胡安道:“您要不要吃栗子呢?上次没有买到,很可惜呀。”胡安笑道:“有什么可惜?人讲可惜错过、可惜过错,但不讲可惜错过卖栗子的。”他最后握了一把她仍冰凉着的手,下了车去,卖栗子的男人正问道:“您要多少?”爱佳掀起白帘来,顷刻之间,真实的浮萍的面容好似飘雪一般融进了一片雪色之中——她已是那样的苍白。胡安颤抖着低下身躯来注视她,他身上长褂子的一角在狂风之下往她紫红色的旗装上吹去,飘摇之间仿佛打了一个结,又散开,又做成结,便止不住地纠缠起来。浮萍回了他的话么?记不得。胡安抱住了她么?也记不得。他是这样痴狂地爱着她呢。爱着一个下贱的舞女——却对她如此的尊敬。正如父亲尊敬还未死去的母亲一样,他淡淡地爱着她,有时也可以说是一点儿也不爱的,只是本分摆在情面之上,永远本分地度过这一场漫长的婚姻。爱佳围住了他为她系上的那一条毛领子,系的这样紧,从中扼取一丝暖意来,但只又闻见令人作呕的气味。胡安重上了车,他手中的纸皮袋子只乘了还未散去的滚滚热烟,却一颗栗子也没有了。爱佳只摆了摆手,说道:“雪停了,回家去吧。”
之后不知多少个日子,爱佳并不见胡安的面。她几乎以为她从未与胡安这个人相识一场,有那么一些时候摸到脖颈上他母亲那玉坠时方记起来——他的一半已换了她的一半。不如还他去罢,爱佳有一日伸出手往脖颈之上一扯,却怎么也扯不断了。实际只要用尽了气力,千丝万缕都扯得分明,她在摸到那冰冷的玉面时,忽地这般思索起来,她不该还他去,即是丢了、弃了,摔个粉碎也罢,到底再不能戴到别的人身上去。于是后来他乘了轮渡又回到她身边来,她便立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