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件白底绣海棠花的织锦缎旗袍不见了。
外公便跑出去,天寒地冻,开车找遍整个华人区,终于寻到一家中式裁缝铺,按照外婆年轻时体型,重新做了一条。待旗袍拿到手时,外婆早已对此没有半点记忆。
外婆除了记忆退化,脾气也越来越像小孩子,她总不肯乖乖吃药,晚上睡觉还会乱扯身上管子。
护士提议,让我们用绳子将外婆手捆起来。我说,可以买最绵软的布料,这样外婆便不会感到疼。
外公不愿意,于是每天晚上,他都握着外婆双手,温柔地,一动不动守着她。
偶尔外婆难受得挣扎,他就将外婆搂入怀中,像哄婴孩般,“林瑾,我们乖乖的,不乱动,好不好?”
我说过,林瑾与陆屿,是他们彼此才能懂的情话。因为光是林瑾这两字,外公便能唤出千百种声调,外婆亦会从这语气里捕捉到外公情绪,变得安宁。
夜色深重,月华透过窗帘缝隙,幽幽洒入,银光满地,愈发衬得室内寂寂无声。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发现前男友Michael在社交平台,Po出与陌生女孩子的合照。
“Fcuk!”我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骂完嫌不过瘾,又开了几句国骂。
外婆显然注意到我在生气,她朝我伸出手,很甜地唤我,“小蕊。”
我走过去,握住外婆右手,视线还凝着笔记本冷冷白光,心里隐隐作疼。
“小蕊,你怎么了?”外婆抬起另一只手,摩挲我的脸。
我眼眶倏然变得通红,忍住热辣辣泪水,哽咽道,“Michael认识了新女孩子,外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外婆揉着我的脑袋,有些惊讶,又很郑重地对我道,“小蕊,每个姑娘都会遇见并拥有爱情的。”
她说得这般笃定,我却摇摇头,不愿相信。
爱情这般缥缈的东西,决计不会轮到我,更何况我已被男人伤透心。
外婆见我不相信,便强撑身体,慢慢坐起来,将我轻轻搂进她的怀中。
窗外,黑丝绒的天,云朵压得极低,星辰繁密,如海水里漾起的簇簇花火,明灭浮沉间,闪耀着橙亮的光点,床头柜上百合盛开,花香清雅。
我躺在外婆极其温暖的怀抱中,知道了她与外公的故事。
0002 初相识·壹
几缕斜阳从玻璃花窗射进,细碎光影如翩飞彩蝶,纷纷栖落在杉木地板,亦给室内镀上层郁热。
林瑾右手搭额,遮掉小部分光线,挣扎半日,方从床上咕噜爬起,沉沉睡了几个钟头,汗水早已濡湿睡裙,黏黏地,紧贴身形,倒愈发凸出女子的玲珑曲线。
她双手环膝,默默坐了一会儿,姆妈带阿弟去了浦东旧宅,待会自己还得去药店顶替小芳夜班。
“晚上吃点什么好呢?”
林瑾心里盘算,随手拿过外衣披上,脚趿玫瑰紫半跟拖鞋,推开房门,从泛潮木楼梯,嘎吱嘎吱往下走。
溽暑蒸腾,弄堂里,三五男小囡,高高举根细长竹竿,尖端用银铅丝绑只薄纱网兜,追着半空中的大眼蜻蜓,奔来跑去,兴冲冲地。
青石台阶上,童花头的小妹妹,哭哭啼啼,旁边大哥哥手拿帕子替她擦泪,“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炮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
儿歌还没唱完,小妹妹哭得更凶了,抢过哥哥手绢,气鼓鼓丢到地上踩。
林瑾打他们身边经过,来到巷口的小烟纸店,穿黑布衫的老板夹副眼镜,正躺在麻将牌摇椅,眯眼看报,旁边水红色的搪瓷桶,装着夏三冻:绿豆汤,地栗糕,酸梅汤。
林瑾出声要了一份冰冻地栗糕,老板起身,拿过铜勺,给她盛了满碗。
呈半透明状的地栗糕,浮在冰薄荷糖水中,淡淡的绿,浮动浅浅的灰,似一副石青色山水画,别致清雅,赏心悦目。
林瑾拿起小瓷勺,喜滋滋舀了一口,沁凉甜蜜,她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上海的夏天,如同老虎灶上滚着的沸水,二十四小时,简直不给人片刻喘息。
不远处,呼啦啦围拢一大群人,穿靛蓝布裙,梳两条乌油油麻花辫的小姑娘,正呜呜咽咽地哭。
“出什么事了?”林瑾回眸,朝烟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