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渡魔成圣 > 金銮殿上
    不过三炷香, 《魏都赋》已成。

    歌赋并非歌功颂德的文风,而是中句句切合弊病。

    大魏清谈成风,不讲实务;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 边关告急。

    庙堂之上, 不问苍生问鬼神, 五步一楼, 十步一阁, 道观佛寺,蔚然成风。

    如此积弊, 不在一时,皆因数朝累积。若即刻变法,弹压士族, 改农耕、税制、军制、任能臣,罢奸邪, 或有一线生机,可救国运。

    谢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 赋文句句一针见血。

    他真的是为争一时意气而挑的事吗?恐怕不然。

    谢衍搁笔,殷无极即刻会意,接过他的赋文誊抄。他的字是悬沙袋练出来的, 颜筋柳骨,虽及不上谢衍,但亦然可赞一句好。

    谢衍便开始作画。与他相争的,写与画只是任选一样, 而同样的时间, 唯有他两样都要作成。这无疑是刁难。

    但他并不在乎这点为难, 沉吟一番,第一笔便引动灵气。

    他绘出仿佛流动的江山万里,飞禽走兽、贩夫走卒、农桑码头、高门士族、灵山隐者、边城铁骑……国都醉生梦死,锦绣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还有万里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还有遥不可及的仙宫。

    人生于世,不过蜉蝣而已。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极目远望,鼠目寸光者只能看到方圆之地,志存高远者却能看到江山无限。

    而谢衍又不是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发,只有笔端有一缕愤怒,流淌在画纸之上,化为无言的山川松柏。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后,谢衍犹豫半晌,最终题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无极已然明白了他肃然神色之下隐藏的情绪,他看似游离,视俗世如过眼烟云,但他从南方走到北方,从边关走向国都,一路上种种皆入眼。

    国运有常,他毕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

    但提点庙堂之上一二,却是可以的。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

    有用吗?

    “送上去吧。”谢衍作成后,让殷无极捧着交予宦官,他微微阖目,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画卷再度展开时,云蒸霞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一般,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正在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他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却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明明是他搞出的事,他却又觉得没趣了。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三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第一次当送考的家长,心里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越是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更是期待他未来能够长成怎样优秀的人。而今日,也不过是他未来漫长的道路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于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用袖子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俊夺目,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他声名鹊起,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显得英姿勃发,分外俊朗,那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寡离愁。”谢衍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为爱恨离愁所苦。”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倏尔笑道。“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徒弟吧,但若是叫我的字,便是独一无二的。”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

    “过来。”谢衍道。

    那宦官劝了半天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的少年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雀跃道:“师尊,陛下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六部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道:“先生当真不考虑一下?还有贵徒的前途……”

    “考过便罢了,师尊不留,我便不留,既然已经试出了水平,大可以抹了我的名字。”殷无极也对所谓前途不屑一顾。兴许三年前,他还会觉得做官是个好前途,因为那时,他还隔着私塾的一道门,向往着泥潭外的世界。

    而如今不同了。

    天地君亲师,他无君无父,唯有师友。

    “既然如此,那边留不得了。”皇帝一叹,道:“《魏都赋》妖言惑众,《江山图》诡谲妖邪,禁。相关人士下刑部天牢候审。”

    禁军出动,而殷无极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衍的身前,便也不再压抑自己的轻狂,嘲弄似的扬起唇,道:“不可用则斩?陛下如此心胸,教在下长见识了。”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别崖,不必多言,走吧。”谢衍摇了摇头,叹道:“没救了,等死吧。”

    “大胆!”官宦怒道。

    “一群蠢蛋,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殷无极年轻气盛,笑意盈盈说出让人恨不得当场处死他的锋利言辞,他把自己的卷子一撕,化为纷纷扬扬的碎片,无视那刀枪剑戟,只是跟着先生,在刀光剑影中穿行,却片叶不沾身。

    而谢衍只不过以一柄玉扇,便抵住了禁军的刀枪。

    而他身侧的灵气,如云蒸霞蔚,化为如实质的剑意,锋利而冷冽。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仙是鬼?”

    百官战栗。

    禁军也不敢上前,生怕触怒了仙人,纷纷屏住呼吸,看着那剑意化形,穿透墙壁,竟然直直破开一个大洞。

    不知是谁,膝盖一软,竟然扑通跪倒。这似乎打破了什么沉默,接二连三的跪下声已经很遥远了。

    两人已经走出了殿门。

    “反面典型,学到了吗?”谢衍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学到了。”殷无极在走下金銮殿阶梯时回头一顾,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大殿,负着手轻笑道:“皇宫也不过如此。”

    “为人臣子的感觉如何?”已经无人再阻拦他们,谢衍便优哉游哉问道。

    “不如何。”殷无极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暗色的红光,一股生在他骨子里的欲望在静静沸腾,他倏尔笑了:“下次上金殿,坐一坐那个让人俯首称臣的位置,才有乐趣。”

    “修界谁也不服谁,不兴俗世这套。”谢衍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孩子气,想尝试些新鲜东西,笑道:“你若想过把瘾,大可以寻个机会,去坐一坐那位置,尝尝那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不必了。”

    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挣。

    如果没有,那便创造一个。

    *

    是夜,血月当空,洛城宵禁。

    师尊已经睡下了。殷无极将窗户关上前,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阴影重重的夜色。他拿了平日修炼时用的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他无声无息地抽出剑,雪亮的剑锋,照着风中明灭的烛火,一张白日里俊俏美丽的脸,在夤夜里却显出别样的魔魅妖邪,与那不祥的血月一般,是他的另一张脸。

    “速战速决吧,若是许久未归,会被师尊发现的。”他自言自语着,手腕一转,却从剑的反光中确定了刺客的位置。

    剑光一闪。

    那突袭之人的身躯顿时重重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玄衣少年面上却无一丝悲悯之色,单手打了个响指,那死士的身上便窜起一缕火光,眨眼间烧成了灰烬。

    “已经过了半年了,还锲而不舍地上门,有够烦的。”殷无极处理起这样的琐事显然已经足够轻车熟路,甚至都不再惊动谢衍。

    杀人灭口挫骨扬灰,只要手段足够凶残,做的足够干净。

    就算是谢衍,也不会特意去算他到底做了什么。

    殷无极拿出绢布先细细擦干净了手,然后拭去剑上的血。他做的十分干净利落,连身上也未曾有过血点,紧接着便是给自己施了一个除尘术法,力求身上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免得冒犯了师尊,惹他不高兴。

    “这种货色也敢觊觎师尊……”殷无极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随手一焚,便把绢布也烧了干净。地上的黑灰被风一吹,散了干净,而他沐浴的晚风已经极其清冽,闻不见一丝血腥味。

    唯有他转身时,眸中透着一缕妖异的绯。

    极为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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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帝尊为什么会入魔呢,和他自己本身关系很大。

    他没有过去,是从战场上苏醒的。似乎天生有一股极其霸道的火属性灵力,厮杀时半点罪恶感也没有,仿佛天生如此。

    如果谢衍不教他,他是不会有善的那一面的。

    但是显然,恶的那一面也没有褪尽,而是被隐藏起来了,他越长大,越是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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