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才认出朱辉来，又下意识地朝朱辉身边带着的女伴脸上扫了两眼，朱辉忙把文雯介绍给老周，他说文雯是一个能干的女企业家，现在又写书又搞电视剧，是个女强人呢。乔大红听着这些话，脸上臊的厉害，就跟有人当面在骂她一样。这个老周大概跟朱辉两口子都挺熟，所以格外用力地又将文雯上下打量了两眼，想要把朱辉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友记住。
他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些单位里的事，发了一些感慨和牢骚，这时有一些来来往往下班的人和到附近副食店买菜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手里都大包小包提着几个塑料袋，文雯甚至听见胡同深处有人炒菜的声音，那种小家小户的日子也挺让人眼谗的，当初如果嫁了朱辉这样一个男的，日子可能也就这样小锅小碗地过下去了吧？可是她甘心吗？她乔大红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吗？一想到这儿，乔大红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淡下去了。
老周又和朱辉聊了一阵子单位里分房子的事，他们都说单位分房不公，谁谁谁是谁谁的关系户之类，说着说着就留露出咬牙切齿之相，特别是那个老周，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似的，越说越生气，乒乒乓乓机关枪一通乱放，就好像朱辉是那个暗地里陷害他的小人似的。
那家朱辉说的小餐馆果然很不错，在店堂后面有间另外接出来的小间是竖着的一细长溜，很像火车车厢，座椅也是火车上那种高靠背，屋顶篷是斜着的，不像是正经吃饭的地方倒像是要坐火车去一个什么地方，这想法使乔大红异常兴奋差点忘她是文雯，她又乔大红的方式在跟别人讲话了。
朱辉说他要到吧台上去给他老婆回个电话；
乔大红说去吧，去吧，不过甭聊起来没完啊，要亲热回家亲热去，我可没耐心等人吃饭；
朱辉用惊讶的眼光从镜片后面不错眼珠地打量面前这个女人，他发现她有两副面孔，这两副面孔在她身上好像有一个按钮似地可以随时转换，眨眼功夫她就变了，变成完全陌生的、让人不敢认的一个人。可要变回来似乎也快----毫不费力，很快就能找到角色又变回去。这种魔术在朱辉眼里是恐怖的，他甚至感到有点恶心，因为他弄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把两面都表演得颇为逼真，像一张烙饼正面也是焦黄、反面也是焦黄。
4. 梦境交错
那天晚上，约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这雨下得非常突然，虽然天气预报说那天有雨，可白天却是一个标准的大晴天。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乔大红脑子里有些轻微的错位，她记得那天晚上朱辉打完那个电话就显得心神不定，大概是他老婆让他马上回去，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他在打完那个电话回来之后话就不像刚才来的路上那样多了，点完菜他微低着头有过一段令人压抑的沉默，这觉沉默使乔大红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一不小心就会现出原形来的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处处都得揪着心，小心提防着，使自己不致于经常露出马脚。她垂下眼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内心和外表，她知道她很快就能变回去，她已掌握了由乔大红变成文雯的秘诀，这种变化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你让我感到很陌生。”
朱辉在文雯面前展开一张薄薄的小面饼，整齐而有条理地码进一些东西：片好的烤鸭、黄瓜条、葱丝，又舀了一些甜面酱厚厚地涂在上面，然后把那只裹好的烤鸭卷递给文雯，说：
“你有时候突然好像灵魂出窍。”
“别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文雯接过那只烤鸭卷用力地、非常夸张地咬了一大口，以掩示她内心的慌乱和不安。
朱辉又在有条有理地卷第二只小饼，还是那些东西：烤鸭片、黄瓜条、葱和酱。
文雯讲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她讲述过程中那座内地小城始终蒙着一层灰色背景。
她清楚地描述起她幼年时期亲眼目睹的一次流血事件，那是文革中当地著名的一次武斗，那天晚上母亲正带着她从亲戚家串门回来，她那时还很小，走夜路本来就使她感到害怕，当她们要从穿过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的时候，武斗突然发生了。那两派人马忽然拉起了两边高大的铁栅拉门，铁器剌耳的声响在沉闷的夏夜被放大了无数倍，穿过人的心脏和脑髓直剌云层深处。
那天夜里文雯说她和母亲走散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妈妈了，她看见了流血的男人还有年轻的尸体，看到了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此刻她脸上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忧郁伤感的表情，并且，她努力把这种忧郁留在了脸上，使它整晚不至于褪去。
四周很黑，但不知为什么乔大红感到暗地里好像藏有眼睛。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处暗影里，听着四周围发出来的古怪声响，不远处是一小片灌木丛和一段红墙，暗红色的围墙上映着斑驳的树影，墙根下似乎隐着一对对秘密情侣，隐约间能听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当你侧耳细听，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们只好原地站着，拥抱和接吻都像是做在明处，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们似的。
“你到底在怕什么？”他问。
“我没有怕。”
“你怕你不小心又变回去。”
“变成什么？”
“变成另外一个女的，她可能根本不叫文雯，也许......”
文雯推开他转身就走。整个晚上他都在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而根本没有心思做其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