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
穆十娘一踏入王府,就见王炽青身着一袭墨色单衣,背着双手立在照壁后头,认真地望着一缸鱼。
清晨灿烂阳光泼洒而下,落入院子里大水缸里,如铺了一大片金箔。
一尾又一尾的锦鲤正欢快地游动着,用尾巴拨碎了凛凛金光。
碎金闪烁水波潋滟之时,连王炽青的气质都连带着温和隽永了些。
但当穆十娘走近,便能够清晰地察觉到,王炽青一袭清瘦黑衣上染着微微暗色,周身弥散着淡淡血腥味。
这是被大量人血染过的痕迹。
察觉到穆十娘的神情,王炽青意识到了什么,面庞略显局促与歉意,微微退后了一步:“抱歉,昨夜去东阳侯时,有些人不大听话,我便亲自动了手。”
“回到府里时,听说穆姑娘已侯在门外,便只匆匆换了一件外袍,没想到里衣竟仍是沾染到了。”
穆十娘上辈子跟着骆皓宸游走行医,也是见惯了鲜血,并不觉得过分难以适应:“十娘并未嫌弃。”
她只是在方才一瞬间,突然有所感触地意识到,这位在她面前温文尔雅、清隽如国子监书生般的年轻人,在外其实是有辣手无情暗黑阎罗之称的。
并不欲让王炽青察觉自己心思,穆十娘转移了话题:“不知霍神医对府上病人有何诊断?”
王炽青对这唯一的妹妹是真的重视。
甫一得到穆十娘的信,得知能治好妹妹的霍神医如今在穆家。他迫不及待地就派了马车,想接霍神医入府为妹妹诊断。
穆十娘深知他对妹妹的感情,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
扭头看向了院子里,王炽青清隽文秀面庞上,眉眼有几分温柔:“正如穆姑娘所说的,霍神医果然是位妙手神医。”
“他和我说,他有把握救我的亲人,只是需要花一段时间作准备。”
“如此最好不过了。”穆十娘眼睛一亮,又郑重地保证道,“有需要任何药材的地方,还请王将军直接开口。”
大抵是妹妹有机会能治好,给了他极大的震动。
一向温和自持的王炽青,眼神格外地郑重与热情:“穆姑娘,你能帮我找到霍神医,便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十二年了,我从没有想过她还能够……”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露出一个笑,“总之,一切都多亏穆姑娘了。”
穆十娘只是认真地道:“不,王将军,这一切都是您应得的。”
换做这朝代任何一个其他人,在面对这样一个天生畸形的妹妹时,第一反应都是烧死或任其自生自灭。
年仅七岁就丧父丧母的王炽青,却愿意承担起这一份责任,靠着吃百家饭考功名,一力将妹妹抚养到今天,并坚持等到了治愈希望。
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王某人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王炽青并不欲居功,转移了话题道,“今日请穆姑娘过来,王某人是有些东西想要转交。”
穆十娘眼睛一亮:“是关于东阳侯府的?”
见穆十娘默契地懂了自己意思,王炽青面庞露出几分笑意:“和上次抄虞太尉府一样,这一次王某人在东阳侯府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王炽青转身走入书房,指着一个堆在桌上的小蓝皮包裹:“这些都是从东阳侯府暗室里找到的。”
他先拿出一个黄皮账本:“这是东阳侯府这些年的收支账本,其中记录着他与一名叫做徐超的边境商人的二十多次交易记录。”
“金额总计高达三十多万两。”
“而据我们监察属在边境探子所言,这一名叫做徐超的边境商人,实际上是夏六皇子的手下。”
“除此以外……”
王炽青又拿出一个账本,放在手心扬了扬道:“这一个账本里是东阳侯府这些年私扣的军饷记录。”
“总共不到十年,他借着马贼袭击、朝廷拨款太慢、伪造军饷数量、谎报士兵数量等理由,克扣士兵伙食与衣衫,共昧下了二十七万军饷。”
“其中几位穆将军麾下将士受影响最严重。”
“另外……”
他又拿起了一本折子,对穆十娘道:“这一本是镇国公截留朝廷每一笔赈灾款的记录。”
“从十年前到三个月前,一共六笔。”
“累积有七十万两白银。”
穆十娘只是沉默翻看着账本,许久才咬着牙根道:“我记得祖父之前就曾因军饷与赈灾款的事无数次向朝廷递过折子。”
“可朝廷衮衮诸公就只像没听见般。”
“前年许州城大雪时,八万将士在边境被冻死饿死。”
“三年前的许州城雪灾,直接冻死的流民足有六万计啊。”
六万啊……
只要东阳侯能少拿六万两银子,能多施舍一碗粥,这些人或许都不会活活当街饿死。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些朝廷的官员都是瞎的吗?”
王炽青面庞平静到漠然,此时才又拿出一本账本:“或许这一个账本,能够回答穆姑娘的问题。”
“这是东阳侯府每年向朝廷六部官员的孝敬数额。”
“其中最大的一笔,高达十万两白银……”
王炽青声音顿了顿道,“是直接送入了陛下的私库。”
穆十娘发出了一声嗤笑,不知是在嘲讽当今朝廷、还是在嘲笑那些百姓,还是在嘲笑单纯的自己。
她抬头看向了王炽青,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得茫然:“王将军,民间话本里常有地方官员作恶鱼肉百姓,百姓盼着陛下派来钦差大臣来主持公道的情节。”
“但若陛下就是最大的恶人,百姓们又该怎么办呢?”
王炽青沉默了许久。
没有回答。
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
毕竟隔墙有耳,二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王炽青此时才最后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根据昨日的审讯,王某人猜测这里头装着的应当是伊河大战期间,夏六皇子与楚七皇子,以及边境守将曲三的一部分通信。”
“有了这些证据,穆姑娘或许能为穆家伸冤。”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
“王某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穆十娘目光望向了那个木匣子,忽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我好像能打开这个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