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飘雪的夜晚,将会有一场促膝长谈。
大雪将近。
渐渐地有了风声。
仿佛天空中有千万人马在奔袭。
等到讲经结束,宋三太子与住持来到一处僻静的禅房。
寒风吹在人身上,很冷。
“这几日来,风雪将至,合静寺也是热闹得很啊。”
住持不紧不慢的说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宋三太子也是轻轻点点头。
聊罢,窗外的飞雪已经是纷纷扬扬。
窗外已是雪花漫天。
黄晕灯影的衬托下,愈加纷纷扬扬。
林冠南伫立窗前,微微的寒风下,不禁冷战。
“你晓不晓得这个住持是谁?”林冠南似笑非笑的问道。
雷啸茫然的摇摇头。
林冠南心中窃笑。
“你觉得他是谁?”雷啸问道。
林冠南不语。
林冠南与那雷啸悄悄潜到禅房外。
透过窗缝望进去。
里面安静得很。
禅房里只有青灯黄卷。
老住持凝重的脸。
宋三太子坐在他的对面。
窗外的雪,
已经纷纷扬扬的,
越下越大。
两人都是沉寂着。
仿佛万籁俱寂,
夜色里,
只剩下沙沙的落雪声音。
连风声都已经停歇。
宋三太子默默想着心事。
他突然想起了端静公主。
这个在别人心中高高在上的霸道丫头,
在他这里确实如此小家碧玉。
他想起了那个午夜的西窗共剪。
端静公主笑着问宋三太子,
“你知道我的闺名吗?”
宋三太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端静公主轻轻吟诵道:“兰萦珠香楚梦环”。
宋三太子微微一笑。
这是他当年写的一首七言。
“应该是她告诉你的吧。”宋三太子淡淡的说。
端静公主若有所思的说:“林姐姐如今在皇城,想来也再很难出来。
而我,却是个活生生的人,女人。”
“我的名字,叫做‘楚环’。”
端静公主静静地说道。
宋三太子在没有言说。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溶溶的月光下,
几片秋叶轻轻飘落,
午夜的秋风,该是沁人心脾吧。
屋里烛火扑朔,
端静公主轻剪烛心。
然后,她斜倚在桌旁,目不转睛的望着宋三太子。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的下着,
大家各怀心事。
林冠南在外面站的久了,
有点冷,
轻轻舒活了一下筋骨。
住持朗声道:“客人远道而来,为何不进来?难道要做这‘梁上君子’吗?”
宋三太子也转身望向窗外。
林冠南与雷啸面面相觑。
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住持和宋三太子。
周围散落着几个蒲团。
林冠南刚要向住持行礼,
住持微微一摆手:“佛在那边,不要拜错了方向。”
林冠南站着,颇为尴尬。
住持微微笑道:“这位身材魁梧的大汉莫不是穿山虎雷啸?”
雷啸连忙抱拳,刚待言说,住持微微抬手将他拦下,
住持冷冷的盯着雷啸。
雷啸被他冷峻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
住持慢慢说道:“雷帮主可是个勇武之人,当年率领三山九门的绿林好汉,纵横黄河两岸,官军数万不敢交锋。”
雷啸眼神里微微露出得意之色。
“你可曾还记得‘桃花山坐龙门’吗?”住持问道。
雷啸一下子涨红了脸。
这是当年江湖上盛传的一件残暴之事。
几年前,有一次雷啸去桃花山处理堂务,那时候大家志得意满的很,雷啸非常嚣张。
他的话比当地的官府都有架势。
他一度宣传桃花山是‘绿林帮’山神居住之所,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的,任何人不允许动,否则会破坏了灵气和风水。
那一天,雷啸在巡山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背着一个网袋在捡拾枯枝枯叶。
他皱起了眉头。
他说这个老人是坏了风水,对绿林帮不利。
不由分说,给老人上了帮会的私刑“坐龙门”。
所谓“坐龙门”是祭祀山神的一个方式,找一棵碗口粗的销售,斜着削断。
让倒霉之人坐在上面。
这个人马上就会被贯穿而死。
惨不忍睹。
然后任凭动物啃食。
你还记得当年给你们绿林帮编的顺口溜了吧?
有句顺口溜:“有钱的怕绑,有姑娘的怕抢,走路的怕劫,出门的怕攮”。
那年月,人们外出首先担心的就是路上被绿林帮的好汉抢了。
绿林帮其实是个人员混杂的圈子。
除去了正常的护镖、半隐藏的私盐买卖,有的帮众,就是土匪。
那时候,大户人家家家都有围子,雇镖头来看家护院。
为了不彻底得罪绿林帮,不以打死绿林帮众为目的,不能结下这个仇来。
射箭、投枪打马腿人腿,警告一下就可以了。
要是打死了,或者打伤太多,绿林帮可不好惹,就拼死攻围子、疯狂报复。
听到住持谈到此事,雷啸站不住了。
连日来遭受太多打击。
想到自己当初做的这丧心病狂的缺德事,
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
其实,人都是在簇拥中才会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本来平凡的身手也会感觉有如神助。
头脑一发热就会干坏事。
只要形单影只,马上就会迅速失落。
被孤立。
宋三太子身形微动。
林冠南心中暗自庆幸。
幸亏自己并未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我本是早该故去之人,几年前多少英雄好汉喋血未归。”住持轻叹一声,摇摇头。
“一只老鹰叼着一条蛇落在三河谷的石头上,林冠南于是就在三河谷建立了‘三河寨’。”
住持不紧不慢地说。
望了一眼林冠南。
林冠南脸色稍变。
他不知道住持要说什么。
“林冠南施主也算是个读过书的人,向来也没做过过激的事情。”
住持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冠南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但是,”老僧补充道。
林冠南皱起眉头。
“你以为朝廷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吗?”住持不紧不慢的说道。
三个人都眼望着住持。
住持娓娓说道:“当年青衣十三家的溃散帮众应该都加入了你的三河寨了吧?”
林冠南猛地一激灵。
“你是……”他猛然止住口,
定定的望着住持。
住持轻抚须髯。
大殿里一共四个人。
三位来客,
其中最不明就里的两个人,也猜到了这里面的玄机。
林冠南拱手道:“愿听老先生指教。”
住持微微一笑:“绿林帮的帮众,朝廷绝大多数可以招安。但是三河寨的就不行了,因为在他们眼里,一群落草为寇的流民远远不如前朝的叛军危险,这也是朝廷全力清剿三河寨的原因。“
林冠南点点头。
“但是,你以为朝廷动机就这么简单?不会的。”主持笑道。
“据我所知,围剿三河寨的军队里,很大一部分是绿林帮的帮众。朝廷试图一石二鸟,既消耗掉绿林帮的降兵,也可以剿灭三河寨的前朝军队。”
林冠南一拍大腿:“太狠了!
这岂不是当年忽必烈三征倭国并消耗百万南宋降兵?!”
禅房里然后,就是这样一片静默。
主持慢慢站起身来,踱着步子。
“数年前,有位施主过来与老衲在青灯下聊了好几晚上,就是看不透这俗世。他也曾没落过,也曾大红大紫过,而且也经历过从人生高峰突然跌落低谷的时候。”
林冠南问道:“莫不是湖北荆门周致公?”
“其实,人这一辈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欢,皆归尘土。”
“雷施主与林施主,你们俩过去也曾走过不同的路,也曾品尝过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如今,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不为本朝所容,你们俩未来的路,还是多和这位青衣施主走走交集吧。”
宋三太子青衫飘飘。
他凝眸望着窗外。
如今看来,
窗外的世界在夜色里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一切都已经看不分明。
雪依然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山里,晚上的风,颇为寒风刺骨。
夜空里,
依然弥漫着熏香味道,
依然闪烁着佛灯微光,
依然回响着诵经梵音,
依然隐约着香客身影。
这样一个世外居所。
其实这世界上,
本不会有离群的地方,长久的。
林冠南望一眼主持,很诚恳的说:
“江湖需要您重新出来。”
主持闭上眼,嘴角动了动,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
没有说话。
等到宋三太子、林冠南、雷啸退出禅房。
主持睁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可惜,我已经垂垂老去,
而且,我本便就是早该死掉之人。‘
回到禅房,
三个人相对无语。
林冠南望着宋三太子,欲言又止。
宋三太子不说话,
低头,手指沾着水,
在书桌上写着字,
林冠南望一眼,
只见那文字是:
故国崎岖多碧血,
美人幽咽碎芳魂。
写完后,宋三太子眼望着水渍慢慢深入桌面,
林冠南摇摇头,
拉一下呆立的雷啸,
就要往外走,
宋三太子并未阻拦,
依旧望着那桌面,
林冠南轻轻叹一口气,
他晓得,宋三太子陷入了情感的漩涡,
而且与这将要为之的大义冲突着。
走到门前,
雷啸推门出去,
林冠南右脚抬起,就要迈出去,
沉吟一下,
轻声说道:“看来,这通天风雷,果然是老了。”
言罢,也不回头,
依然出去,反掩上门。
宋三太子身形一颤,
呆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