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少林山门外,原本空旷的地方站了许多金衣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衣着华贵,气宇不凡。

    但为首之人却十分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持着一柄重剑伫立不动。

    “小师傅恕罪。”他行礼道,“我等心知少林乃当朝国寺,方丈又一向与庄主交好,因而无意起争端。只需交出无云,一切可平——”

    “交出之后呢?杀了他是吗?”

    他面前站着一个少年僧人,眉目冷清。他双手合十,语气平和,却并不肯退步。

    那藏剑看着他,将手指放在了剑柄上。

    “行绪小师傅,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偏袒他为好。”他音调平淡,却极为冷漠,“无云在少林这些时日,惹出了多少祸端,你们比我更清楚。”

    “这是私人恩怨。”

    “我门下弟子前来讨教武功,并无伤人之意,如何说是私人恩怨?”

    “他提了那个人……以此挑衅无云,同他比试。”

    “你可有证据?”

    “无云师兄从不轻易伤人,”行绪认真道,“只有左——”

    “那件事,尚未了结,你我都知道。”他面前的藏剑叹了口气,“那位师兄……一直不许我们动无云,待他痊愈时,自会来跟无云做个了断。但是……”

    他说着,眼神却渐渐发冷,牢牢地盯着行绪不动。

    “无云无故伤我门下弟子,大师兄命我来讨个说法。若给不出说法,就请把他交给我们,带回山庄发落。”

    那藏剑说着,起身欲进少林。但行绪拦在他面前,不让他靠近。

    他二人皆不动如山,谁也不肯让步。几个香客出门时被这气势吓到,纷纷快步离开,谁也不肯多留。

    袁峰和杨旭日就躲在正门后面,悄悄地看着外面的动静。

    “这可如何是好……”他纠结道,“这几个藏剑来者不善,怎么看都是要逼少林交人啊。”

    “到底是无云伤人在先,也难怪他们生气。”杨旭日小声说,“那个藏剑小子差点就死了,若真出事,恐怕无云必要偿命。”

    “那怎么办啊?”

    “我……我也无法……不然,把无云放了,跑路为上?”

    “亏你堂堂大军爷,也想得出这种办法!”袁峰气得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就在他二人推搡之时,忽然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步伐很轻,却颇有气势。

    袁峰回过头,看到一个气宇不凡的和尚缓步朝山门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干武僧,皆身负棍棒,如不动金刚一般冷漠。

    那僧人穿着一袭里白外黑的袈裟,身后背着一顶斗笠,看上去清冷孤高,不近人情。他徐徐来到山门外,一步步自台阶而下,来到了那些藏剑弟子面前。

    袁峰注意到,那些人一看到他,神色竟有些恭敬起来。为首的藏剑收回武器,对他拱手作揖。

    “见过千机大师。”

    他身后几人也都抱拳,纷纷行礼问安。

    “几位客气,小僧还礼。”那僧人双手合十,微微鞠躬,“不知那受伤之人可还好?”

    “多亏了那位万花大夫,倒不至有性命之忧。”对方应道,“否则,今日来的就该是我们大师兄了。”

    那名为千机的僧人示意行绪退下。行绪愣了愣,垂下头退到了一旁。

    “无云伤人,是我等管教不周,我身为师兄难辞其咎。”千机对他们道,“但非是我们不肯交人,实在是无云心智有失,若贸然交出……恐有变数,到那时,反而酿出大祸。”

    “千机大师恕罪,如此说法实在有些牵强。”

    千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并不十分想说接下来的话。

    “左枫之事……想必诸位至今记忆犹新。”他轻声道,“不该再放那怪物出来伤人。”

    他面前之人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为何少林不杀他?”那藏剑问。

    “少林一向普度众生,从不妄谈杀戮。”

    “佛修者入魔,其害远胜常人。少林吃这般亏想必不止一次。”

    “那依施主之见,无云该如何处置?”

    “我等无权处置,只想将他带回藏剑,再做定夺。”

    千机没有回话。他沉默片刻后,将头转向了行绪。

    “把无云带来。”

    “师兄——”

    “带他来。”

    “我不知他在何处……”

    “那就去找。”千机冷酷道,“否则,我会亲手了结他。”

    不单是行绪,就连袁峰都一下子慌了。但正当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转头,只见一个金衣小童策马而来,直奔少林山门。

    “且慢动手!”那小童喊道,“我有左枫师兄口信!”

    那藏剑闻言,急忙上前一步。那小童停在他面前,并未下马,只在马上朝他抱了抱拳。

    “师兄传口信说,此乃私人恩怨,与门派无关,莫要伤了和气。”他脆生生道,“庄内还有诸多事务,请各位早些回去吧。”

    那藏剑闻言,便皱起了眉。他迟疑片刻,还是转过身向面前僧人拱手。

    “罢了。我等今日……先回山庄就是。”他作揖道,“叨扰几位大师,实在抱歉。还请见谅。”

    千机再次行礼,同随行僧人一道目送他们远去。

    那些人走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神色森然,眼瞳如冰一般望着行绪,把那少年僧人着实吓得不轻。

    “你为何偏袒无云?”他冷冷地问。

    “我没有……”

    “去藏经阁抄一百份心经。何时心静了,再回地牢来。”

    “师兄——”

    “此事没得转圜。”千机回身道,“吩咐下去,达摩洞窟已修缮完毕,三日后,将无云押至达摩洞,不得再出山门。”

    “是,大师兄。”

    “大师兄!”行绪拦住他面前,试图求情,“能否再——”

    “不能。”千机干脆道,“若再求情,下个去达摩洞的就是你。”

    言毕,他绕过行绪,径直回了寺中。

    袁峰在门后听得胆战心惊。达摩洞窟……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先前有位师兄说过,若是被关在那里,恐怕再也见不了天日了。

    不成……不成……此事不成……

    袁峰转身就跑,也不顾杨旭日问他要去哪里。他现在无心其它事,只一门心思想见无云。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无云这么上心,虽然他自己也很奇怪。但他满心想的……是不愿意那人被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无云在何处,但却莫名有个直觉,认为他一定会在那个地方。

    因此他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路赶向了习武场。

    *********

    袁峰在片寂静之地见到了无云。

    他双手被一道铁链锁着,正坐在第三只梅花桩上,仰头望着天空。

    原本碧蓝的苍穹此刻阴云密布,隐约有闪电在亮,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无云就那么一直一直仰头看,一动也不动。

    他那件白色的烛天上到处都是血迹,手也被染得鲜红,尚未干涸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

    一滴一滴,如水珠一般摔碎在地。

    袁峰停在他不远处。他想喊那人一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不敢上前了。

    不是畏惧那些血迹,而是自己……害怕打扰他。

    无云仍旧望着上空,静默许久后,才缓缓低下头来。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他轻声道,“我有时觉得,我行走人间似乎已近百年。我的苦何时能满?”

    袁峰咬紧牙关,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他想起佛经之言,恍惚有了答案。

    “妙法莲华经上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对无云道,“或许如恒河沙一般,无止尽,只在堆积至最高点那一刻才会倾泻而下。”

    “我的庙宇塌了。”无云喃喃道,“我建不起来。”

    “你……你可以在废墟上作画啊。”袁峰勉强笑道,“断壁残垣,也未必不是一道风景。”

    无云笑了。

    “再说一些吧。”他低声道,“再说一些。”

    他喜欢听这些话吗?袁峰不知道。

    “师兄啊,”他朝那人走近了几步,仰头看着他,“别再伤人了,好吗?”

    无云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梅花桩上掉下来。

    “很好笑吗?”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你,觉得有趣?”

    无云动都不动。他只勾着嘴角,微微眯起了眼睛。

    袁峰转过头,看到千机就站在旁边,竟丝毫不知他何时来的,全无声息。

    他此刻正冷冷的盯着无云,扫视着他那满身的血迹。但他的眼中……却没有怒气。

    “怎么回事。”

    无云扭了扭脖子。

    “下山时看到几个一刀流。”他漫不经心地说,“顺手杀了。”

    “谁允许你下山的?”

    “我想去就去。”

    “无云!”

    “我饿了。”他忽然坐直身体,从梅花桩上跳了下来,“我要吃梅花糕。”

    他理都不理千机,径直从他身边经过,甚至都不曾看他一眼。

    “无云,你太任性了!”千机在他身后沉声道,“你何时才能不这么任性!”

    “我任性……我任性?”无云咯咯笑了起来。他停下脚步,抻开了腕上锁链,“我任性是谁的错啊!”

    他转过身来,踉跄着走到千机面前,嘻嘻笑着平视他。

    “是谁将我关在此处的?”他问,“是谁?”

    千机没有做声。

    无云抬起手,掌心一片血迹未干。

    他一把将手掌按在了千机脸上。

    顿时千机的右脸就出现了一个血手印。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他却不躲闪,只是望着无云看。

    无云冲他笑着,将食指在血迹上点了点,随后按在千机眉心上,印了一个小小的红痣。

    “师兄,你这样,好看。”

    他突然拍起了手,乐不可支。绕着千机走了两圈后,他又咯咯笑了几声,才拖着脚步缓缓离开了。

    那白色的背影越来越远,却再未回头看身后之人一次。

    风有些冷了,吹过那满脸血污之人的耳畔。他没有擦去脸上的血痕。

    片刻后,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身便正对上袁峰,似乎是想悄悄离开此处。

    怕我尴尬吗?倒是个好孩子。

    千机看着袁峰,腮颊动了动,随即微微欠身。

    “见笑了。”

    他的眼神有些晦涩。难懂,更难解。

    “师兄为何要关心他?”袁峰轻声问。

    千机勾了勾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么你呢?”他反问,“你又为何要关心他?”

    袁峰不做声了。

    千机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同袁峰擦肩而过,直朝正殿处的拱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