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在那日晚上莫名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瞿塘峡漫山遍野地采蘑菇,打牛车,画美人图。四周河水湍湍,夹沙带浪,席卷着波涛汹涌而来,一派磅礴景象。
袁峰还梦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藏青色衣衫,披散着头发立在江边不动。他悠然,随性,墨色的长发随风动着,连同那衣袖也飘扬而起。
梦中的自己看到他便立刻小跑过去,像是十分高兴他在这里。
然而那人却没有回头。他只是孤寂地立在那里,仿佛天地怆然般卓然独立。
袁峰朝他伸出手,画面却开始变幻,徐徐化作烟云散去。
他看到一个铁甲将军骑在马上,手持银枪,背后插着令旗,自古道尽头疾驰而来。
他戴着头盔,隐住了半张脸。那些甲胄铮铮作响,如他的马蹄一般掷地有声。
袁峰就站在古道旁边的一株枣树下,安静看着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交交黄鸟,止于棘。”他喃喃道,“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画面又忽然散去。袁峰拨开烟雾,徐徐向前走。
他停在了一处小船上。
那小船停泊在水面,水下生着芦苇,密密围着船板。那水静而无波,清澈见底,倒映着苍穹白云,如天在水,满船清梦。
那个人穿着一袭黑衣,坐在船上凝望水面出神。
袁峰看清了他的面容,很像杨旭日,五官又似乎比他更深邃一些。他生了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睛,与这清波辉映成景。
“好久不见。”袁峰下意识地对他说。
那人愣了一下,转头后看见他,忽然露出了极为温和的笑容。
“许久不见。”他缓缓抬手,做了一个雅致的揖礼。
袁峰坐下来,与他一起望着那清澈的湖水。虽然看得见那游鱼与水草,但袁峰知道,这片湖极深,若陷下去,便再难浮上水面。
“你说,为什么秦汉之时,总要命人殉葬呢?”他对那人问,“几千的奴隶,几百的佳丽,还有手艺人,工匠,士兵,连墓室都修建得富丽堂皇,仿佛死后就能享用到一样。”
“谁人殉葬秦穆公,子车奄息不可违。”那人沉思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倒也是。”袁峰点头,“仔细想想,若我哪日死了,大约我也希望有人陪葬,否则似乎……大家都好好的,只有我不在了,太过孤独。”
“何必如此残酷。”那人笑道,“既已入九泉,何须他人陪伴。”
袁峰却盯着他一直看,心中在盘算他会怎样回答自己要问的这句话。
“若我死了,你是否愿意殉葬?”他笑嘻嘻地问。
那人半眯着眼,也看着他笑。
“敢问足下是哪位王公?”他抱拳道,“若是……”
袁峰却一把打开他的手,靠近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两片嘴唇贴近,缓缓厮磨,接着唇齿触碰,慢慢交融在一起。
心中很在意这个人……既欣赏又迷恋。
无论是身体或者是心,都想无缝隙地与他触碰。
吻着吻着,那个人却猛地搂紧了他的腰,一只手按着他的头,贪婪地啃咬着他的唇齿不肯放开。
袁峰想说些什么,话却全被堵在喉咙里。他想推开,却又不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颈。
“你不会死。”那人咬着他的嘴唇说,“你会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你会死吗?”袁峰抵着他的嘴角问。
“也许会。”
他说着,捏住袁峰的下巴,又继续吻着他。
“若真有那一日,你需得活着,于此世上……记住我名姓。”
“……”
袁峰试着叫出他的名字,却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那几个字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他是谁?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小船忽然剧烈摇晃起来。那人松开了手,突然推了他肩膀。
袁峰脚下一滑,竟从船上跌入湖中,瞬间被波浪吞没。
冷,深入骨髓般刺痛,仿佛坠落冰窟,永世不得超生。
波纹之上遥遥看着那人的脸,隐约有一抹金色,忽明忽暗。
袁峰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躺在禅房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天气渐渐凉了,屋子里早已烧起炭炉,毫无一丝凉意。
或许是窗没关吧……他想。
梦中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内容也渐渐忘记。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跟他……
袁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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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云在白昼时现身在了正殿门前。
他戴着镣铐,锁住了手脚,只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截,似是为了他能够走路和吃饭。但他却笑容满面,在寺里大摇大摆地走着,还不时同路过的师兄弟打声招呼。
起先无人敢回应他,却也没有守卫僧来抓他回地牢。他仿佛被默许一样在寺里游荡,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皆无人斥责或阻止。
或许也是因此,他忽然在寺里出现得频繁起来。
看到他那朝气蓬勃的样子,袁峰自然十分高兴。他几次想同无云说说话,奈何他轻功极好,来去十分迅速,袁峰怎么都追不上他。
因此那两日,一众僧人都见到他满少林飞,纵然枷锁缠身,也像只猫一样灵巧敏锐。
袁峰心知他很快就要被关进达摩洞了,这或许是他最后的自由时光。思前想后,袁峰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至少表达一下在意也好。
他不讨厌无云,他知道无云也不讨厌他。从第一次见他,就莫名觉得……像是见过一样并不生疏。
不讨厌……大约就是喜欢吧。
袁峰背着一个箩筐,大清早就出了禅房,去山上采些名贵植物来。
不过这嵩山上也没什么东西,不像长白或许还有人参,这里就只有些蘑菇,松茸什么的。袁峰想了想,还是采了许多菌菇,听说花花绿绿的有毒,就挑着朴素的下手。
他搞了个木头棍子,一路走一路拄着,必要的时候还用它去打树上的仅存的果子,险些打下来一窝马蜂。
天越来越冷,梅花早早就开了。袁峰折下来两支放入竹筐,喜滋滋地沿着小路朝东面走。
路过藏经阁时,他看到渡法玄机还蹲在正门外,拿着一把小锄头刨着泥土。袁峰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热情地起身还礼。
“师兄在做什么呢?”
“闲着没事,这里的土好,栽种些耐寒的药材。”渡法玄机对他笑道,“师弟这是……去采蘑菇?”
“可不嘛,采了一堆,刚好你在这,来帮我看看有没有毒。”
袁峰把箩筐递给他,渡法玄机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里面的果子和菌菇等,一边为他讲着每种东西的功效和价值,一边筛选品种好的给他看。
“下次就照这个来采。”他指着一块蘑菇给袁峰看,“饱满无毒,这个品相最好。”
袁峰受了他的指点,大喜过望。他要把几个好果子送给渡法玄机,但那位师兄说什么也不要。
“这些果子,你留着自用就是,我经常采摘,还有些存货。”他对袁峰道,“倒是那边的山坡上,石头下常有灵芝,你去寻一寻,或能有意外之喜。”
“当真?多谢师兄!”
袁峰向他拜别,乐颠颠地跑到了远处的山坡上。他逐一翻着那些石头寻找灵芝,巴望着能找到些好东西。
不过这哪是随便就能找到的。袁峰一连扒了数块石头,灵芝没发现,倒是把躲在石头下的蝎子惊动了,追着他跑了半天。
袁峰累得气喘吁吁的,心说我这和尚运气真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歇歇,却觉得铬得慌,起来一看,哟嚯,是个小灵芝!
和尚大喜过望,急忙摘下来丢进了箩筐。
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他在这一片找到了五六株灵芝,虽然个头小了点,但是成色还算不错。他用手刨着土,挖得不亦乐乎。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忙活时,一株饱满硕大的灵芝伸到了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那灵芝上面生着一大一小两个,颜色十分漂亮。袁峰抬起头,看到那个白衣天策蹲在已经面前,仍然是那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谢……谢谢……”
袁峰愣愣地说着,僵硬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他吞了口唾液,不自然地瞟着那人,脸却有些发红。
他怎么知道自己要灵芝……莫不是看着自己很久了……
“你……”
袁峰想没话找话说点什么,然后发现,他是真没话。
“我……”
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那白衣人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袁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半天,只能呲着大白牙对他嘿嘿嘿地傻笑。
“你……你吃了吗?”
白衣人一言不发。
“你要是没吃……要不你跟我回寺里吃点啥?”袁峰热情地问,“我……我认识我们大厨和尚,给你做粥吃!”
白衣人还是不说话。
袁峰以为他僵住了,想了想,就探过灵芝,用伞盖戳了戳那人的脸。
软的,还挺有弹性。
他不是僵尸,袁峰放心多了。他嘿嘿笑着,又戳了戳他的脸。
那个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袁峰以为他生气了,急忙拍拍手,爬起来去追他。
“你你你先别走!”他拦在那人面前,张开手不让他过去,“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你叫什么?”
那白衣人看都不看他,只目光幽幽地望着远方的青山不动。
“哎呀,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装神弄鬼的!”袁峰对他认真道,“你老是这样吊人胃口,很不舒服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应该——”
那白衣人忽然贴近了他的脸,嘴唇离他的鼻子只有一寸。袁峰大惊,急忙后退,险些摔在地上。那人一把拉住他的手一拽,一下子袁峰就撞在了他的胸口,结实的肌肉减缓了冲撞的力道。
袁峰靠近他的时候,隐约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像是某种中药香,他无法分辨。
“你好香啊。”他吸着鼻子说,“你在喝药吗?”
那人还是不说话。
袁峰无奈了。这家伙油盐不进,他毫无办法。
“那不然一起走走吧。”他握着灵芝说,“反正我也要回寺里,不然一起走?”
白衣人还是没反应。过了片刻,他忽然抬起脚步朝少林寺走去。
袁峰急忙小跑跟上。
他与那人一同走着,路上不停地跟他说着话。但不管他如何絮叨,那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也不回复他一句话。
但袁峰却不泄气。他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他坚持不懈,这根白棒槌早晚会被自己磨成针。
“如果没事的话,要不要来找我下棋啊?”袁峰对他道,“虽然我只会下五子棋,但是我也比较厉害的!”
那人却像听不见一样,毫无反应。
两个人缓步走着,来到一处拱门前。白衣人停了下来,盯着拱门看,像是在示意他进去。
袁峰背着箩筐,想了想便同他招了招手。
“我先走啦。”
几步之后,他又停下来,转头望着那白衣人。
“我真走啦。”
“你不来吃点吗?”
“改天再来啊!”
“一定要来!”
“多谢你的灵芝!”
袁峰冲他笑着,颠了颠箩筐就朝着厨房跑去了。
他今日心情好的不得了。不为什么,就是莫名的好。
那株灵芝被他悄悄留了下来。就这一个,想自己收着。
不需要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