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皆说,无云之武学,远在众人之上。他若是不疯不狂,原该是个栋梁之才,至少不会绝迹江湖,落得被困囚笼的下场。

    “这都是你造成的。”

    夜幕之下,那白衣僧人指着傅临渊,声音冷如寒冰。两侧木桩已裂,周围碎石纷飞,打得实在惨烈。

    离他不远处,那明教脸上挂了彩,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握着刀的手伤了经脉,微微发抖,被他极尽所能控制了下来。

    “你不该来中原。”他轻声道,“你也不该一味追着我的脚步走。”

    “此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云冷冷道,“杀了你,都解脱了。”

    “杀了你,也都解脱了。”傅临渊道,“那就受戮吧!”

    两人猛朝对方而去,纵然相持抗衡,亦知速战速决,恐夜长梦多,徒然生变。

    傅临渊持刀砍向他手臂,无云踹起一根木棍去挡,被他削掉一截,仍是面无惧意。他借着棍力飞身而起,踹在那人肩膀上,但对方却只是后退一步,复又杀来。

    两人打得激烈,飞沙走石,胜负难分。

    在习武场外的一处山坡上,一个白衣人身背银枪,立在山顶沉默远观。他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那肃杀之地,一动不动。

    那两人打得极狂,打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眼珠静得像两块死气沉沉的琉璃。

    他正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异,便缓缓侧了侧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蓝色的影子,来得悄无声息,十分从容不迫。

    那男人是个唐门,穿了一身定国,两条腿又直又长,笔挺地站着,抱住手臂也在旁观那战局。他露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对那处很有兴趣。

    “不容易啊。”白衣人听到那人道,“我原以为那和尚多年不练,已是生疏了武艺。如今看来,倒还是他更胜一筹。”

    白衣人没有理会他,也没有搭话。

    那人斜过眼睛看了看他。

    “这么冷淡,我可要伤心了。”他调侃道,“原以为,此生再见你怕是无望。居然今日又见到了。可喜可贺。”

    白衣人还是不做声,

    习武场中,二人打得越发凶狠,毫不留手,皆要置对方于死地。

    那唐门看着,捏住了下巴,一脸故作认真地沉思。

    “若你压赌的话,你压哪个?”他问,“我压那个和尚。哦……明教倒也未必会输。”

    白衣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转了回去。

    他不说话,那唐门也不再说话。他一双眼睛张着,很是明亮,配上面孔,显得既俊逸又心思深沉。

    “新仇旧怨,实在有趣。” 他轻声道,“我们如今,想必都已无仇家在世了,想痛快打一架也是不能。你说是不是,老友?”

    那白衣人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

    “薛将军。”那唐门忽然在他背后道,“怎么,如今世道变了,不认旧友了是吗?”

    白衣人不欲同他聒噪。他缓步走着,朝山下而去。

    “我记错了,或许你……不姓薛。”那唐门道,“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

    咔地一声,一杆银枪抵在了他脖颈上。锋利的枪刃擦着他的动脉,稍微用力便可让他血溅当场。

    那唐门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习武场,不躲也不动。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他平静道。

    那人冷冷地盯着他,半晌之后,忽然收回银枪,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唐门见他有了,只是轻笑,气定神闲。他望着那处尘土飞扬之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群和尚,睡得倒死。”他笑道,“既如此,不如我推推这波澜,助助兴。”

    那人说着,从腰封上取下一支信号烟来。他将这东西绑在一根树枝上,又将树枝塞入千机匣的出火口,随即朝着少林寺的方向高高瞄准。

    “啪。”他轻声道。

    砰地一声,他发出一记追命箭,直朝少林而去。信号烟划出一道红光,在少林上空炸响,烟雾飘得到处都是。

    无云打得正凶,一见那东西亮起,瞬间明白有人相助,当即收招为擒,一把扼住了傅临渊的脖子。

    那明教被他钳制,一时不能隐匿,立刻挥刀朝无云砍去。

    无云另一只手架开一把刀,另一把则硬抗了一下,一天手臂顿时开了道血口子。他心知自己无法硬撑,但仍是极力压制,等到那习武场武僧赶来时才松手。

    傅临渊立刻浮光掠影消失在原地。无云缓缓跪在地上,那些武僧围了上来,对于眼前事皆十分吃惊。

    “怎么无人看守!”为首一人怒道,“人呢?今夜看守的人呢?”

    “师兄,今夜的守卫傍晚时还在,可是眼下……不知去了哪里……”

    “去找!马上去找!”

    周围的人乱作一团,当即四下寻找。无云跪在地上,捂着手臂微微喘息。他朝那山坡上望去,却见上面空无一人。

    一旁伸开一双手,小心地把他扶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发觉是行绪。

    “无云师兄还好吗?”他焦急地问,“可伤了筋脉?”

    无云看着他,忽然闭上嘴,露出了笑容。

    “伤到多少不要紧。”他低声道,“要紧的事,有没有利。”

    行绪没懂他的意思,却还是将他扶起来,去通报大师兄医治。

    *********

    袁峰第二日醒来时,便听说少林解了无云的禁,还安排人为他疗伤,不再要他吊在习武场受罚了。

    他十分惊讶,怎么突然佛祖开了眼,对师兄竟好了起来?

    袁峰冲出屋外,四处打探,这才知道原来昨夜有刺客暗杀无云,正是为着那被他所杀之人而来。寺中人亲眼所见,那正是杀手榜上与无云有仇的傅临渊。

    查证之下,发觉乃是他们要杀无云在先,无云不过是还手时重了一些罢了。虽有罪,但不至于被吊杀至死。

    既不是他先动手,自然,也就还了他该有的清白。

    “太好了!”袁峰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我师兄是无辜的!我要把这事告诉糖糖!”

    他下意识地提到了唐糠裳,又忽然一愣,想到自己已然是得罪了他,两个人许久没说话了。这样一想,他胃里便不舒服起来。

    袁峰想了想,觉得罢了,既然无云已经清白了,不如先去看看他。想来寺里也不会多加阻止。

    “请问……无云师兄现在在哪?”他问道。

    “在道荣那里养伤。”

    袁峰一听,立刻谢过他们,转身便朝道荣的禅房走去。

    那地方花木极深,纵然天冷,也还是盛开着耐寒之花,随风摇曳。庭院里晒着一些干货,屋檐下堆着几袋荞麦面粉,有一袋已经拆了封。

    他一靠近拉门,便闻到了里面传来一股香气,是汤面的味道。

    “师兄,开门!是我!”袁峰敲着门道,“好啊,你们在开小灶!”

    屋里传出了笑声。有脚步声过来,接着门便被拉开了一人宽的缝隙。

    道荣出现在门口,脸上正挂着笑容。他系这襻膊,将衣衫扎起来,手上还沾着浅灰色的面粉。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对袁峰道,“原想去叫你,可无云说不用。你啊,会循着香气,自己过来的。”

    他让开身,请袁峰入内。袁峰脱了鞋进去,走入内室中时,迎面就见无云碰着一只碗,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荞麦面。一旁已经空了两个。

    师兄身上绑了许多白麻带,脸上,手臂上全是伤。饶是这样他还只顾着吃,大约是饿狠了,巴不得全补回来。

    “师兄!”袁峰大喜过望,“恭喜师兄!不用再受苦了!”

    无云吃空了一碗,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都没空同他说话,只点了下头,便又端起一碗。

    “你先让他吃。”道荣说着走过来,手中端着一只大碗,“你也吃,吃饱了再说。”

    那碗里满是汤面,香气四溢。袁峰马上接过来,道荣又给了他一双筷子,当下也大口地吃了起来。

    心情好,胃口就好。他一连吃了三碗,觉得撑得要命,说什么也不吃了。而无云也一口气吃了八碗,还是一副勉强饱了的样子。

    “我困了。”他揉着眼睛说,“还想再吃,但有些……撑不住了……”

    “你就在这里睡,不会有人叨扰。”道荣说,“我和师弟在这聊天,你醒了就听着,你困了就睡着。都随你。”

    无云点点头。道荣取来劝褥,铺在榻上,无云爬上去朝上面一躺,一下子就睡着了。

    袁峰知道他出来得不容易,也不打扰他,就只是看着他发呆。道荣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盏清茶。

    “想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师兄可怜。”袁峰道,“我其实不该今日来打扰他,可是我又实在担心。”

    “他是你师兄啊。”道荣搅着茶说,“如果连你也不关心他,就没人关心他了。”

    “他也是大家的师兄啊。”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道荣没有做声。他弄好一碗茶,放在了袁峰旁边。

    “这隔扇上面的画,其实是有玄机的,但我也参不透。”道荣仰头朝周围看去,“我走之后,这庭院送给你,愿你能参悟这禅机,破开它迷瘴。”

    袁峰看着他在那里作茶,听到他说要走,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这世上,新人常有,但旧友难得。”道荣忽然说,“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若是出了事,终究还是多年老友指望得上。”

    袁峰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云里雾里。

    他看着道荣将拿茶搅出沫子来,轻轻晃着,放在了无云旁边。

    无云睡得很沉,连日来身心受损,恐怕要好好将养几日。袁峰觉得自己还是不打扰他为好,便起身同道荣告辞。

    “不再坐一会了?”道荣问。

    “不了。”袁峰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去看看我兄弟。”

    “也好。”道荣点头,“若无云醒了,我叫人去告诉你。”

    “好,多谢师兄。”

    袁峰走到门边,换上僧鞋,向他告辞离去。道荣立在门边送他,双手合十行礼。

    他离开后,道荣回到屋内,盘膝坐下来,仰头去看那隔扇上的绘画。无人来时,他便终日独对这四幅画,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又像是早已参悟本相。

    “他许多事不记得了。”他忽然道。

    “不记得好啊。”无云的声音在房中响了起来,“我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吃了多少亏,成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疯子。”

    道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没睡。”

    “身上疼啊,睡不着。”无云病怏怏道,“大师兄整日要我修心,修性情,越修越是魔障。这些年吃药,做法,什么都试。结果,我还是这副模样。”

    “你情绪不起,便不会伤到自己。”道荣看着他说,“凡事莫要执着,学会放下,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无云没有作声。他慢慢睁开眼睛,躺在褥子上,静静沉思。

    “道荣。”

    “是。”

    “你把行绪带去东瀛吧。”

    “为何?”

    “行绪与我太过亲近,恐不是好事。”无云轻声道,“这江湖,看似平顺,实则汹涌。眼下尚无烽火,但不知来日,会是何种模样。”

    “哦?你是当真的?”

    “自然是当真。行绪是个好孩子,你带他去东瀛,避一避,修行几年,见见世面再让他回来。更何况他在你身边,也算放心。”

    “我自是愿意。只是,”道荣笑了笑,“怕行绪不愿。”

    “容不得他不愿意。”无云道,“我猜,这也是大师兄的意思。”

    “好。”道荣点头,“那就这样定。”

    他持起小锤,轻轻敲了敲身旁的木鱼。木鱼声笃笃作响,仿佛震在无云心上,一下下涤荡心神。

    “那个人常说,幻象太多,总是虚妄。”他忽然道。

    道荣敲着木鱼,沉思着,渐渐闭上了眼睛。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

    袁峰回到禅房时,看到唐糠裳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抓着一个包子,伸着两条长腿,翻着一本线装书看。

    他头也不抬,话也不讲,只一心一意看书。袁峰低头扫了一眼,发现他看的竟是一本庄子秋水,正看着河伯与北海若一篇,很是认真。

    “你居然会看书。”袁峰下意识道,“我还以为你大字不识,胸无点墨,只想做一辈子武人呢。”

    唐糠裳不搭理他,自顾自将包子全部塞入口中,又擦了擦手,继续看着书未动。

    “你是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袁峰问。

    唐糠裳吸了口气,终于放下了书,抬头看他。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他对袁峰道,“小小河伯,困守一方,偏安一隅,却以为自己已知全貌,沾沾自喜。后见北海,方知自己器量狭小,不足为人道也。”

    “我是俗人,听不懂你这话。”袁峰皱着眉道,“你可以直说。”

    “直说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以为自己许多事能可驾驭。”唐糠裳冷淡道,“你该多读些书,免得将来被人算计,后悔莫及。”

    他这话袁峰不爱听,刚要发火,却忽然想起道荣说的那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手指已经握成了拳头,但犹豫片刻,却还是慢慢放了下来。

    “你说得有道理。”袁峰忽然道,“我以后,会多看看书的。”

    唐糠裳有些惊讶。他合上书,慢慢站了起来。

    袁峰却朝他走近几步,伸出手夺过了他手中书本。翻了两页后,觉得有趣,便自行收了。

    “我下次,凡事会跟你说商量的。”他对唐糠裳道,“忠言逆耳,我尽量听。”

    “今儿这风吹得奇怪。”唐糠裳讪笑,“莫不是吹回一个假和尚来?”

    “做人嘛,重要的是高高兴兴。”袁峰道,“总吊着脖颈活着,不累吗?”

    他抬起手,拍了拍唐糠裳的肩膀。

    “好兄弟。”袁峰道,“明日一起吃饭。”

    “明日……”唐糠裳顿了一下,“今日你不吃了?”

    “今日吃撑了,我回去睡一觉。”袁峰打了个呵欠,“咱们明早再见。”

    他又拍了拍唐糠裳的肩膀,拿着书缓步走回了屋中。

    脑子里有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他倒在榻上时,忽然觉得说穿到这里来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虽然悲喜参半,但是好歹友缘不绝。不管走到哪,都是有人帮着自己的。

    没有谁是真的孤家寡人。就连师兄身边都还有道荣和行绪呢,甚至大师兄……隐隐约约也是向着他的。

    他闭上眼睛,将书盖在了胸口上。

    今日大约能睡个好觉了。

    袁峰想着,便放空了脑袋,进入了梦乡。

    他这梦起先还好,云卷云舒,天高云淡,怎么看都还算个吉梦。可他睡着睡着,就梦见了一处雪山,四下里天寒地冻,而他在顶着风雪一步步走着,却不知要去何方。

    都说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他越走越艰难,身边还渐渐围上来一群饿狼,个个虎视眈眈,一副要把他扯碎的架势。

    袁峰有些慌,身旁一无所有,只有漫天风雪席卷周身,冷得他牙齿打颤。

    忽然他脚下一滑,骤然摔进一个雪洞,跌落万丈深渊。耳边狂风骤起,心脏几乎要崩裂,他大叫一声,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

    这个梦一做,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

    他坐在床上,呆愣愣地想了半天,觉得无果,还是干脆不再想了。拍了拍自己的脸厚,袁峰起身爬了起来,想着反正也没法睡了,就打算去院子里溜溜弯。

    他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外,在那寺院里缓缓踱步。夜空上星月明朗,院子里倒还算亮堂。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大雄宝殿外的香炉旁。

    袁峰吸着鼻子嗅了嗅,还有几丝冷香的香味。他打了个喷嚏,有些后悔没多添一件衣服。

    但出都出来了,回去也是无用。于是他便像个土财主一般弓着腰,揣着手,朝着荷花池上方的大理石桥上走去。

    反正也无事,横竖月光正好,不如去看看池子里的金鱼。

    他兴致勃勃来到桥上时,却突然一下子顿住了。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个白衣天策正站在桥中央,低垂着头,不断往荷花池里撒着什么东西。

    袁峰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朝他挪动了脚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依然冷淡如故。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竟是在喂鱼。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中拿着一小袋鱼食,正在一小把一小把地撒进池塘。

    袁峰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问题。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月光底下喂鱼?这可真是前所未闻。

    他靠近那人时,故意咳嗽了两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那人对他的出现似乎视若无睹,连看他一眼都兴致缺缺。

    袁峰望着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突然气得不打一处来。

    他不满地瞪着那个白衣人,白衣人却依旧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波澜不惊。

    这小子,抽了什么风,居然拿我当空气?

    不能让他就这样把我看扁了!袁峰暗道。

    他觉得自己需要想个法子,说一句对方绝对要回应的话——

    “喂,你,”袁峰走到近前,突然朝着那个人伸出了手,“我也要喂。给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