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闻说山海不相逢 > 第六十二章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进了腊月里,这就算是离着过年不远了,既是年关,人们的生活中心就开始由一年到头的繁忙工作,转换成了人情往来的家长里短亲情冷暖,天虞镇也就换了一种忙碌方式。

    要忙着在家里收拾打扫,那来未央楼喝闲茶聊闲天的本地人就少了许多,相对的,过路的旅人倒是在逐日的增加,只是他从远方而来,长途跋涉,旅途疲惫,再加上归心似箭,只盼着新年之初,还能赶回去吃一碗家里的饭菜,如何还有心思出门赏玩,不过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罢了。

    这住宿的多,吃饭的少,未央楼里的活计就稍微轻松了些,偶尔的时间能碰上,春秋一行人也能一起的坐下吃顿饭。

    北冥暂时在未央楼住下了,只是以后的打算还曾计划,她是有心回一趟边关大漠,但眼下这烽烟四起的形式,明显不大合适,左右都快过年了,过完再说吧。

    春秋倒是有意骗北冥也去衙门里当差。如此一来,他当值的时候就能多个乐趣,但对于这个想法,北冥是婉拒了,她才不想刚出了一个龙潭,又跳进一个虎穴。

    至于封城,那就恨不得敲着春秋的脑壳冲他喊,”你醒醒吧!衙门里有一个游手好闲的还不够么!”

    春秋和北冥都是喜好喝酒的人,谢衣虽是个青楼出身,但早年里好歹是大户人家伺候小姐的丫头,各种各样的东西也算见识过,听春秋和北冥天南海北的聊,倒也能搭上话,这就算彼此之间都能聊得开。于是有时候喝着酒聊着天,这一顿饭就能足足的吃上半个多时辰。

    倒是赤黎坐在边上说不了话,那一字一句写下来的聊天方式,到底只适合两个人安安静静的,真放在这酒盏往来的热闹场面上,不合适。

    但她也从来都不着急,每每只是安静的坐着,看着桌上的饭菜凉了,就起身去厨房热好了再端来,乖巧温顺,全然没有攻击性的模样。

    算着时间,这就快往腊月二十上走了,也是这么清闲的一天,楼里客人不多。谢衣说留那么几个伙计招呼着就够了,咱们仍旧上后头吃饭去。

    谢衣说的这个后头,指的就是未央楼院里的六角亭,落在参差的假山石之间,四面都有能看着独特的景致,这个地儿,在平时也算是个贵宾席,只是冬日里天气寒冷,加之景致又略显萧索,订的人就少些。

    依旧是先把炭火盆烤上,三三两两的几盘菜端上来,北冥喝了几盏酒,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院里荷花池中央那个小平台。

    先前曾说过,那个小平台,最早也是个亭子,建了青楼后就拆了改成了歌舞场,如今还是在那儿半闲置着。

    指腹摩挲着白瓷的酒盏,北冥琢磨着,突然回过身来问春秋,说我上次临走前,好像听你说楼里的姑娘们想要做戏玩,戏服我都瞧见了,如今怎么样了?

    春秋愣了下神,回忆了半天才想起那天长亭里,只因那个整理戏服的姑娘被北冥瞧见了,他才随口编了句哄她的话,到底年轻记忆好,要说这话她没留神不记得,那过去就过去了,可如今再提起来,还得费心再圆回去。

    也是喝了几口酒,脑子转的没那么快,含含糊糊的,春秋就嚷着说你瞧这前几天就顾着在牢里快活了,哪儿能知道这些。

    当初他编这话的时候,并没跟谢衣串供,就生怕北冥追问起来,谢衣给说漏了,干脆抢在北冥前头来问谢衣,说我好像记得未央楼刚开业的时候,你那些姐妹也演过几场,虽然那时我忙也没怎么看,但听说反响还行,后来怎么不演了?

    谢衣想了想,说原先楼里是有那么几个喜欢唱戏的姑娘,早些时候在青楼里,唱什么曲跳什么舞都是别人定好的,无非是客人来回点的那几首艳词,后来未央楼开业,想唱什么可不是随自己乐意了,这兴致好了,就演过几次,后来不也是忙起来了,没空排,就给撂下了。

    北冥”啧”了一声,说是可惜了,既是喜欢的事自然是要做下去,眼下恰好是年关,这正月里喜庆,莫说寻常人家会看戏,就连我们军中,有时也会做出一两台戏来热闹热闹,不如今年我们就自己扮上几场如何?

    都是酒兴高昂的时候,有这么个热闹的注意,谢衣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她又想了想,说若果真要演,就得细细挑出几支好的来,像那些个参军戏,动不动就嘲讽这家戏弄那家,跟憋着劲找人吵架似的,没有意思。

    春秋拍板,说那就不演那些好了,反正都是自家的院子,要真有那么一两个喜欢的故事了,就是自己写了本子来唱,也无伤大雅。

    他这话一提,北冥就笑了,道,”你们听听他这口气,戏还没演上,倒先把自己说的和大文豪一般了。”

    春秋不服,说我如何就不行了,要写还是要演,尽管说来,我就不信还有道爷我做不来的。

    北冥直乐,说好好好,这承诺你们可都听见了,以后若是我写了个本子,姑娘们一时演不了,那你春秋大道长,可得换了红妆来为我唱完。

    都是性子急的人,这话都提出来了,如何等得了第二天,索性今晚生意不多,月色也正好,就由谢衣做主,张罗着把那些箱底的戏服都赶紧的搜罗出来。吩咐院里的烛火都点上,小小的一方台子,连着幽静的一池冬水,都被照的透亮。

    既是迎着新年的一场,演太悲的不吉利,太闹的不喜欢,商量来商量去,倒是公孙大娘的故事正合适。

    昔有佳人公孙氏,剑气一舞动四方。

    说盛唐之际,有舞者公孙大娘,善舞剑器,舞姿艳惊四方,在民间演出时,已是观者如山,后受邀出入宫廷演出,所创剑器舞,堪称天下一绝。

    那开元盛世的第一剑舞,启迪过张旭的书法,惊艳过杜甫的诗章,更是满足过太多人对于太平盛世的幻想。

    虽说后来遭逢安史之乱,绝代佳人也是流落江湖,有人说她是寂寞而终,也有人相信如此奇绝的女子定当有自己的去处,结果如何暂且不论,就单《公孙氏》一折来讲,只讲了佳人正盛,风华绝代之景,倒合着新年的氛围。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对于楼里许多自幼习舞的姑娘来说,这出戏并不算难,只是论到剑器,多少是有些生疏。

    本是坐在隔水的亭子里看着水袖轻舒,只是眼瞧着几剑下去都有些软面无力,北冥坐不住里,这本是她的专长,岂有落人之后的道理。

    一拍桌案,掌心借力,转瞬之间绯色的身形已跃出了廊檐,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出几分凌厉之气,借着湖心的残枝,脚下一点,水面尚且不起波纹。她已经稳稳的落在台边,道了声,”我来。”

    她这一下,身轻如燕,干脆利落,倒有前厅吃饭的,忍不住往这儿瞧。

    喝了些酒,更是有着兴致在,北冥自然是要把浑身的工夫都使出来,剑花飞舞,直化作道道银光,宛如水里乍然跃起的大白鲤一般。

    这点程度的东西,对于北冥而言原本不在话下,只是她们军中真正饮酒杀人的人,为了方便行走,那剑上是从不带剑穗的,偏偏戏台上的东西,出于演出的需求,剑穗做的是又长又花销,北冥按照平日的习惯来,开始还顺畅,时间久了难免错漏,那剑穗就和袖子缠到一块去了。

    春秋远远的隔着水面笑她,北冥气恼,剑锋一指,”你来啊”。

    春秋连连摆手,”我一个道士,要会这些干嘛。--谢衣,你试试?”

    ”好啊。”见他们玩得开心,谢衣也起了心思,”告诉你们啊,我小时候可还偷学过呢,指不定现在还真能记得!”身上没有北冥的工夫,谢衣只能打长廊这侧慢慢的走过去,在台侧细细选了对轻巧些的长剑,手腕一转,还当真翻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来。

    春秋就愣住了,他倒没想到,平日里不大作声的谢衣,就在这光影交叠的一个剑花里,身上仿佛突然起了光辉。

    缓过神来扭头去看封城,就见他也是一般的诧异神情,想必当年,小院清风,他见着那个哄着幼童的谢衣,突生怜悯之际,也未想过,这柔柔弱弱的姑娘,也有这般的光辉。

    北冥给她让了些位置,看着她莲步轻移,腕花转的人眼花缭乱,忍不住就叫了声好,说我习武多年,却不知剑器还可以这般使用,姐姐你教教我。

    谢衣笑的更盛了,说这有什么难得,你且先别把他当作剑,只当作是绸缎纱绢一类的,想着如何舞出来就行了。

    台上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交错着,春秋眯起眼,就觉得灯影交错里,那场景格外的好看,转身去趣一旁的封城,”哎--你眼光当真不错啊,我都没看出来,谢姐姐居然还有这本事。”

    封城不接他话,只管细细看着台上的光景,于是目光错过他的肩头,春秋就看到了站在了一旁的赤黎。

    赤黎恰巧就站在灯盏之间的阴影里,只有裙裾上沾着一星半点的光晕,可那双眸子却分明透着光亮。

    反正台上两个人玩的兴起,也顾不上春秋,春秋这就在赤黎身上起了心思,推了她一把,春秋问,”你想不想也试试?”

    赤黎的注意里还没从台上回来,猛然间被他这么一问,神情里满是错愕,下意识就点了点头,等缓过神来了,却又摇了摇头。

    她的瞳眸里闪着明灭交织的光影,春秋如何不明白她的担忧,想了想,忽然问她,”你这嗓子,是生来如此的么?”

    赤黎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你想不想开口说话?”

    如果说春秋问她想不想也去台上试试,赤黎只是有所顾虑,那春秋问她想不想说话,赤黎就是真的愣住的了。

    她从出生开始就不会开口,别的人家,就算是生了个哑巴,那也多少能发出声来,可她不一样,任凭她如何的学习,如何的努力,那空荡荡的嗓子,甚至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起先她也会觉得落寞,为什么自己生来与别人不同,可时间终于是慢慢带走了疑惑,不会说话也省了她与别人争论辩解的工夫,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心里还在各种思忖着,春秋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跟我走。”

    赤黎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觉得身上一轻,脚下早已是离地数丈,看着她猝然瞪大的瞳孔,春秋心里得意洋洋,这幸亏是下山前啊,多和师父骗了几张降云符。

    春秋带赤黎去了哪里,赤黎不认得,那是一个叫做槐江山的地方,在整个大宋的版图里,已经属于最北方的山脉了。

    传说,那是天帝留在人世的一座花园,由一位名叫英招的神仙看管,那英招明明是人面马身,却有同时虎豹的纹样和鸟类的翅膀,是祥瑞之兽。

    传闻它酷爱巡游四海,并不留住在山上,因此想见一面,只能纯靠机缘。

    传说总是难辨真假,何况春秋他们也不是来找这英招的,他们只需看那槐江山的风景,确实是美到不似人间。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春秋却远远就看见了漫山郁郁葱葱的红叶,不同于几天前三山五岳的红梅斑驳,那时的红艳是如飞燕泣血般令人心寒,今日的朱红色却是温暖的,如同新嫁娘的娇艳唇色,令人欣然欢喜。

    春秋虽已修道数十年,算是自小就有仙缘,但这仙家之地,他也委实不可以随意驾云闯入,就在半山处落下身来,落脚之处,这才看清这里的红叶,之所以与凡间不同,只因小小的叶片上都凝着一层层晶莹的冰霜,衬着粼粼月色,自是娇艳可人。

    赤黎也认不得方向,就跟着春秋往上走,慢慢的,冰晶转成了冰霜,那暖红的色泽也开始淡去,只剩下越发深厚的冰色凝结在月光里,照亮了整个山头。

    没有清晰明确的道路,赤黎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转过了几个弯,直走过崎岖走过平坦,走过了林间长着七色长角的山鹿,走过了冰晶下沉睡的昆虫。

    山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开阔,青松翠竹之间落满了寂寂的白雪,踩着雪色咯吱作响,身上却依然是温暖的,甚至能感觉到四面的暖风都带着青草的甜香。

    这再往上,就只剩下霭霭的白雾了。

    周遭的风景被逐渐吞没,浓雾遮盖了一切,掐指念诀,朦胧一盏的灯火不知从何处而来,落在手心,照亮了小小一片,赤黎忍不住的,就往春秋身边靠了些。

    依旧是往上,浓雾已经厚重到连脚下的地面都无法看清,赤黎紧紧掐着春秋的衣襟,她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甚至不曾转头看周围一眼。就这般,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不知要走多久,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周围尽是茫茫一片,恍若天地初开的宇宙。

    终于,赤黎的前额撞上了春秋的后背,他终于停了下来,只念了一声起,那小小烛火脱手而去,绕着头顶盘旋三周,忽而在不远的上方定住,随着金光一现,浓雾里散出一方天地。居然是一池湛蓝的清水。

    他们就在站在池水的边缘,四周看不出白天黑夜,也看不出天地人间,就在这迷蒙的一片里,只有清澈的湖面映出一双清晰的人影。

    ”这叫化尘池,能化掉凡尘间所有的杂念。”春秋解释着,他回头去看赤黎,略微上翘的眼角里透着些得意,连扬起的嘴角都笑的孩童一般,”我等会要带你去见个神仙,不过见他之间,你得先在这儿,把凡间的俗气都给洗了。”

    赤黎懵懂地炸了眨眼,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春秋也不多做解释,催着她,”你去吧,我走远些等你。”

    转身要走,赤黎却一把抓住了他,在这么个浓雾深重,转头就找不着人的地方,头顶的灯火也不过能照亮水池一方大的地方,赤黎可不得担心,要是他一会走远回不来了,自己怎么办。

    春秋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指着上头的灯安慰,”没事,这盏灯是我的心火,只要它还亮着,就证明我还在四周,等会我要带见的那个,虽然不大靠谱,毕竟好歹是个神仙,你要是以凡胎肉体去见他,恐怕要折你的福禄寿辰,等你洗了凡尘就好了,不怕。”

    赤黎虽仍是听的糊里糊涂,但她也知道春秋不至于害她,重重的一点头,眼神就稍微坚定了些。

    也不知为何,春秋觉得,赤黎应该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但每每看到赤黎那双纯净到仿佛与世无关的瞳孔,就莫名的有一种保护欲。

    也就幸亏他没有妹妹吧。

    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赤黎的脸颊,相近的身高让这个动作看来有些不大协调,惊诧之下,春秋也觉出了自己对她的过分亲昵,禁不住咳了一声掩饰面上的慌张,忙忙的背过身去。

    到底是冬日里,褪去长裙长裾的刹那,赤黎还是不可遏制的颤抖了一下,于是当温暖的水泽忽然包裹上来,毛孔舒张的畅快,就彻底淹没了所有的知觉。

    原以为这样神秘的池水,必然是深不见底的,可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恰好及胸的深度而已。

    解开发髻,垂落的发缕浸在水面,赤黎讶异的发现,那温暖的水竟能在发丝上结出轻盈的冰晶来,她好奇的用手去触碰那些冰晶,他们却脆弱的仿佛不堪一击,指尖一碰就簌簌地坠进了池里,它们离开的时候像是带走了所有的水汽,于是刚刚还泡在水里的长发,就突然变得滴水不沾。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赤黎高高的抬起胳膊,她看着小臂上晶莹透亮的冰层,闪着剔透的光,让她的身体变得如同温玉一般玲珑。

    兴奋的让自己完全沉浸进去。再探出头来,却看到平静的水面突然落了小小的六棱花瓣,她疑惑的抬起头,看见暖色烛火照亮的小天地里,下起了无声的雪花。

    奇特的景象让赤黎惊奇不已,春秋倒是早已习惯了,躺在混沌的浓雾中央,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梦到师父第一次带自己来化尘池,二话不说就把他丢了下去,他那个年纪他哪里会游泳,在池水里挣扎着呛了好几口水,说来那水入喉,是冰冰凉凉的,倒还挺好喝,于是他就干脆不想上去了,最后还是被师姐给一把捞上来的。

    梦里师姐揉着他的脑袋放肆的笑着,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浓厚的雾气里,纯粹到像是天地间的唯一,他正要细心的去听,耳旁有人叫他,睁开眼,却是赤黎站在了一旁。

    松散的长发随意的披着,她赤脚站在雪地里,姣好白皙的面容和漫天的雪色融在一起,春秋一时失神,只觉得心头酥痒,问了声,”你好了?”

    赤黎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池水的作用,她的肌肤似乎变得分外通透,连眸里的水光都结上冰晶,她本就半弯着腰,春秋伸手来拽她,她一个不稳就险些摔到春秋怀里,春秋指着上边的天空叫她,”你看。”

    躺下身来这才看见,原本一片迷蒙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显露了出来,悬在它们头顶,正是一座倒挂的冰山。

    原来那真正的槐江山,并不只是凡胎肉眼能看见的模样,它就像是一个葫芦,那化尘池的位置就在葫芦最窄的中央,上半部分凡人是轻易看不见的,只有入来化尘池,洗净纤尘,脱出凡胎,才能看见上面仙家的景象。

    长着冰晶一般羽毛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赤黎的脖颈之间,她感觉到一种轻柔的触感滑过肌肤,带着这些酥痒,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要揉,那鸟就已经拍着翅膀飞远了。

    天地之间最纯粹的宁静。

    眼皮开始犯困,春秋哄着她,”你刚出了化尘池,脱了凡胎必然会疲惫,睡会吧。”

    平静的心连反驳的意愿都没有,赤黎慢慢的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