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深渺的厨艺几乎是百年如一日，做的菜始终停步在勉强能吃的地步，十七岁居住在阁楼里的那段日子是她水平发挥的最好的时段，特别是在北京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后，她对于任何事情其实都有些无动于衷，兴致缺缺的，后来写书成名的那几年里也不再需要自己动手做饭了。
此刻看着小炤台上的各种调料以及地上放着的几包菜，她居然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在她出去超市的时候，小九便让人去市场买了菜来，仅仅是她在洗手间摆放洗漱用品的时间这些菜品便放置妥当了。
”怎么，不知道从何下手了？”她还在楞神，思考如何下手的时候，小九便懒懒散散的走进了厨房，倚靠在已经发黑的墙壁上，双手怀抱，手肘上一条丑陋的刀疤便突兀的暴露在空气中，像完美的皮肤上爬了只狰狞的蜈蚣，他出现的太过突然，她转身刚好看见他手臂上的刀疤，一时忘了说话。
”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不在的这几年，顾邵安过得挺好的，晨昏将他的衣食住行都安排的非常妥帖，特别是做饭做的特别不错，堪比五星级酒店的水平。”小九在她楞神的时候继续说道。
周深渺收回视线，压抑下心口的钝痛。直视着小九道:”我不是她，也不如她，我承认。”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晨昏为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应当，他们结婚了，是夫妻不是吗？我与顾邵安什么关系？嗯?似乎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吧，我又凭什么为他洗手作羹汤？”
她笑的有些残忍，仿佛中午说那些话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有时候她也不懂自己，情绪就这么好好坏坏的，明明在意的要命，可说出的话就是那么刻薄，小九说的那几年没有她参与的时光里，他过得怎么怎么好，晨昏对他有多好。她承认她嫉妒了，不是一般的嫉妒，她才会口不择言，才会如此刻薄，可明知道她那么在意，为什么还要说这般戳心的话给她听呢？
以前觉得小九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偶尔又觉得并不是这样的，他就像是墙头草，站谁全靠心情吧！
她的眼底像是缠了一层白雾蒙蒙般，镜花水月的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仅仅只能凭借那一团团绿油油的断定那是蔬菜，以及那高高瘦瘦的黑灰色身影判断出小九的存在，她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四周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楚将她意识拉了一些回来，无力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前罩着的蒙雾终于散去，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她这一番话毕，小九却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细细回想了一下，她说的确实是对的，当初那么强硬的送她离开，没人考虑过她还未满十八，一个人在外地该如何生存，漫长的六年时光里，他们各自身边有了别人，到底还是她更加不幸，徐滔以飞机遇难离世，从此天各一方。而顾邵安呢，生活在熟悉的城市，什么都没有改变，有归途。
饭很快就做好了，很简单的三菜一汤，蒜泥空心菜，木耳炒肉，西红柿炒蛋，再一个山药莲子汤，都是极为清淡的。
顾邵安穿了件白色t恤，一条灰色的运动裤，t恤有些大，看起来竟显得他整个人格外单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没有血色的样子，只是那份月朗风清的神情依旧在，她甚至在想啊，时光终究是优待他的，这么几年里，依旧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可明明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却如何都不能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她也舍不得打破这份难能的静谧和谐。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们一步步终于走到了这样地步，一点点将过往那些好的坏的，都沉淀了。
吃过了饭，周深渺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水龙头里的水哗哗的流着，她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放着与顾邵安有关的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直到最后一个画面闪过，她竟惊惧起来，突然不明白为何执着了这么多年。
所有阴暗的不好的情绪前所未有的爆发了出来，她紧紧拽住手里的抹布，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小九和顾邵安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她转过身，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步步的走过去，手放在把手上，却如何也下不了手推开这扇门，仿佛推开的不是门，推开的确实另一个天地。
愣神间，却听着小九压低声音:”底下人说晨昏怀孕了。”
原来如此。
她还有多少利用价值呢？心甘情愿困在这里又能换来什么？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想要带着他们一起坠入深渊，深不见底的深渊，带着满身戾气，带着无尽的悲哀一起去死。
”呵呵??那个夜晚你大概不知道她有多浪荡，怀不上才奇怪呢。”顾邵安阴恻恻的笑了笑，右手食指轻轻抚摸着大腿上结痂的地方，眼底一片深冷。
他从不觉得他做的有什么对不起晨昏的，这几年时光里，他们就像一场拉锯战，每次在他想要与她平静过下去的时候，她的所作所为总能刷新他的认知，后来，索性就各自生活吧，两个拿着结婚证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都住在那一百多平的屋子里，却像是两个银河。
是什么时候搬到周深渺住过的卧室呢，好像就是他们婚后度假回来的时候吧，说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准，但顾邵安作为男人，却也精准的知道，晨昏在外有人，后来??
到如今，他们都变得极其残忍，早已不会去考虑对方会不会受伤，这么做对不对了。
”那要不要动手??”小九看着他脸上的讽刺笑容，很是平静的问道。
”急什么，总要满三个月稳定后吧。”顾邵安没什么情绪，只平叙着:”现在还不到两个月，她查出来也才没多久，都没什么感觉，失去也无所谓吧，就这么失去不觉得没什么意义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恨意。
当年。她给予周深渺的痛苦，他总会加注在她身上的，虽然他与周深渺之间，也看不到希望，走不到尽头，可那些因为他们带来的痛苦，他会一点点的讨回来，包括他自己欠的那部分。
就这么困顿她些时候，就这样再陪陪他吧，他们大概能这么相处的机会也就这些日子了。
他只想贪恋这细微的温暖，往后漫长的人生回忆起来才不至于太单薄。
”那深渺在这里的消息要现在透露给她吗？”小九问道。
周深渺握着把手的手就这么慢慢松开，无力的垂在身侧，刚刚那一瞬间所有阴暗的想法就像是鼓胀起来的起球，瞬息就被戳破了。
她不想再听下去，找了拖把将小厨房拖了一遍，地上还是很脏，有些给漆漆的油垢已经粘在地板上，走路都有点粘稠，年代久远又是长时间没人居住的地方，想要打扫干净是不可能的，何况，周深渺只是不想出去听他们谈话，不想被扰乱心绪，她拖完地，就这么靠着墙，靠着拉上的百叶窗里，那丝丝缕缕的阳光从一排排间隙里透进来，金黄色的光线被切割放大，她伸出手掌接纳阳光，那光线落在手心，暖洋洋的，温暖而薄凉。
”深渺，我走了，你照顾好邵安啊。”只没一会，小九就敲了敲厨房门，也不管她是否回应，就这么走了。
周深渺甚是疲倦的拉开门，顾邵安就对坐在厨房门口，直愣愣的盯着她看。眼里眉梢都是笑意，暖到心窝子的那种模样，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脚步再无法移动一步，只知道脑海里有无数烟花在噼里啪啦的绽放着，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穿着白衬衫，后背温暖而干净，像是一束光嗖一声插进心脏。
她想起几年前某个记者在采访顾邵安后，所用的形容词:”他是一个足以令所有女性都为之倾心的男人，是多少女人都想要嫁的模样。”
是啊，这也是她曾经的梦，没有睡醒的梦。
”深渺，你知道吗？一切都要结束了，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一分不落的给你，你曾受过的罪都会得到救赎。”他站起身，就这么走到她身前，伸出手紧紧圈住她的身子，头窝在她肩颈处，低低的道，像是誓言，又像是一种诀别。
周深渺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微微抬了抬，却又放下了，只揪紧了自己上衣衣角:”邵安哥哥??都过去了。真的??”
”你要好好的，邵安哥哥??”她有种非常强烈的预感，他们在做的事是一场危险的博弈，她不想，她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只想留住自己在乎的人，她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朋友，爱人??她也不是不恨，可她想要留住身边仅剩的人啊，她不能去恨啊，她不想失去爱人的力量，不想变得不像自己。
”这里环境不是很好，但是胜在清净，你不在的这几年，我爸留下来的公司被我整的一塌糊涂，但我生活的其实还不错，这个世界也很嘈杂，可是深渺，所有人都能逃过对酒当歌的夜，却很少有人能逃过四下无人的街。”顾邵安松开她，说的话很不像他平时会说的，他那么冷清的一个人，若不了解他的人看了，只会觉得这个人像是天上谪仙，风清月朗，没有七情六欲，可周深渺知道的啊，他冷漠又长情，他也曾是温暖的少年。
”我??不后悔送你离开，但我后悔让你一个人离开，让你过得那么艰辛。”他闭着眼半躺在床上，周深渺低着头小心的给他伤口换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仿佛怎么相处都是一件特别尴尬的事，像是有无数的结需要解开，若解不开，他们这一生大概都没办法好好相处，无法正确面对彼此。
也或许这只是周深渺一个人的感觉吧。
他身上这么多的伤疤，有哪一个是为她留下的呢？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为晨昏打过架，也为他兄弟打过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疤痕，他都为他们付出过。
她动作轻柔的将纱布贴上，将装了药酒的盘子放置在一旁的矮几上，似乎是决定了什么，很是疑惑的望向顾邵安:”刚刚??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身上这么多的伤疤，到底是??”
她苦笑了一声:”没有一个是为我而留的，可是，顾邵安，因为你，我失去的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可是，我不怨你啊，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画地为牢啊。”她声音轻淡，眼里一片澄澈，就这样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
他很是狼狈的转过头，盯着墙壁上用彩色铅笔涂抹的凌乱画面，那灰白色的窗帘被风吹的掀起一个角，外面昏黄的光线涌进来，半打在他脸上，他挣扎着起身。
周深渺依旧维系着那个姿势，只是眼睛跟着他的动静而转动，她看着他坐起来，下地，穿着拖鞋一步步走到角落堆积的转角柜边，微微弯下腰，将其中一个柜门打开，从里面拿了一个大的文件袋，很厚的一个袋子。
”我给你的，和给他们的都不同。”他也不再躺床上，而是坐在了她身旁的椅子上，从文件袋里取出其中一份用牛皮袋封裹的结结实实的文案，拆开后递给她:”深渺，我给你的，是我的命，一生都有效。”
说是材料，不如说是一份保单，她是受益人，如果有一天，他出现任何意外，她都将是直接受益人。
这是一份天价保单。
”本来是没打算这么早告诉你的，可是，深渺，你知道吗？世事复杂，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安排多少，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颜色本不一样，我怎能自私的拉你一起。”
这个世界原本是彩色的，可自从一点点失去后，早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了，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城池坍塌过几次，重塑过几次，那现在的周家，会成为她最坚硬的，永不坍塌的坚固城池。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像是使命催着我不停的不间断，告诉我只能这么走，可是深渺，你还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禁锢你，让你多陪我几天吧。”顾邵安将文件袋递给她，眼里是细碎的光，带着希翼。
原谅我，以自残赌命的形式留你在身边，原谅我，以后再也不能留在你身边，原谅我，做的一切选择，原谅我，从未开口说过爱你。
从未??保护好你。
她伸手取出里面的文件，很厚，分的很整齐，各种保险??所有的受益人都是她，上海的章是c市最有名的律师事务所的公章，以及保险公司的公章，底下的文件是各类门面，商城的过户，受益人还是她周深渺。
他在c市几乎所有的产权都过户到了她名下，除了顾家老宅，除了他与晨昏居住的别墅，以及那个岌岌可危的公司。
”为什么呢？给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养活自己，而且我还有哥哥。”她烫手一般将文件全部塞回去，装在牛皮袋里。像是有无数洪水猛兽在追赶般一股脑的全扔在顾邵安身上。
这是做什么？遗书吗？她看着他的眼里全是不可置信:”顾邵安，你永远知道我的弱点是什么，你赢了，你想要我做什么，你说吧，不要这么兜兜转转的了，真的很累了啊。”
她心底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存放着顾邵安的名字，存放着那些美好的温暖，她将恨与痛都挤压在一块，被他的名字镇压着。
”就这么陪我养伤吧。”他却只是笑的舒心，将文件搁在床尾，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很想做饭给你吃。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深渺，你大概不知道，我做的排骨是最拿手的，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烧或是其他做法，都是特别好吃的。”这是她一直都爱吃的菜，在顾家的时候，顾叔叔和顾阿姨有时候会有应酬，家里只有做饭阿姨和她，她一个人能吃掉阿姨烧的整盘排骨，从此这道菜也成了她在顾家一个人吃饭的标配。
后来啊，她便真的爱上了排骨，在外面吃饭也好。还是自己做，总是隔三差五会吃的。
”好，我今天有买排骨吗？好像记得不清楚了。”她沉溺在他的柔情里，低声说道。
”明天小九会买了送过来，下午你想做什么吗？想不想去马场看看？”他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在她陪着的这些日子里，规划着每天该做什么。
”好。”她抿着唇，头微微动了动:”早点休息，我困了。”
其实哪里是困了呢，不过是一个借口，她需要时间来缓解他带给她的冲击。
从来以为不爱的人啊，却将自己名下的资产以及保单受益人都给了她，她很想问啊，为什么就不能爱呢？不能放肆的爱一次。
可，她真的没有勇气了。
像是蜗牛，藏进了厚厚的壳里。
夜里，她躺在床上，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风声，夹杂着几声猫狗的叫声，梦里是他，是年少岁月里的冬季，他们一起跨年，那时候的柯简蓝和顾邵安也不是现在的状态，他们玩的很是要好，几个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拿着烟花棒，相互嬉闹着，那烟花璀璨的颜色映照在彼此脸上，眉目之间全是无忧无虑，抬起头能看见满天繁星，那时候有没有许过愿呢，好像是有的吧。
真的很好啊，经不起折腾的过去，回忆起来有多温暖，现实就有多残酷啊。
可这次她没有从梦中惊醒，而是睡到了小九过来，顾邵安穿着一身白色的家居服，戴着眼镜，弯着腰在整理着灶台上的菜。小九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一手摸着枪，一手拿着电话，时不时回应两句，一只脚搭在地上，另一只脚却高抬着撑在墙上，一副混世魔王的姿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转身进了卧室，等洗漱好换了一身长袖卫衣配牛仔裤出来时，菜已经做好了，红烧小排，山药木耳，西红柿蛋汤。很普通的三个菜。
”吃饭吧，尝尝看做的怎么样？”顾邵安拿着碗筷从厨房出来，便看见周深渺素着的一张脸，黑色的长发有几缕落在胸前，黄色卫衣上有只圣诞老人的麋鹿，他笑了笑，招呼他们坐下。
小九自动将枪塞进口袋里，很自然的坐了靠墙的位置，顺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懒洋洋的抛到半空中，再张嘴接住，慢悠悠的嚼着，她有些囧，以前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他们给她的感觉向来是高冷的，可好像开始坍塌了。
以为他们只适合张扬着鲜衣怒马，却原来都抵不过俗人三餐四季，他们偶尔散发出一丝丝孩子气，都是难能可贵。
顾邵安烧的排骨很好吃，特别入味，放了点辣椒和花椒，香而不腻。
”哥，你这手艺深藏不露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下厨，今天这顿算是托了深渺的福了。”小九笑的贼兮兮的，看着周深渺的眉毛一挑一挑的，表情很是丰富多彩。
”呃??”周深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莫名躺枪吗？她看了眼顾邵安，然后又看了看小九，满脸无辜。
”好好的吃饭，再说废话就不用吃了。”大概是她那无辜的表情取悦了顾邵安，他瞪了小九一眼，很平静的说道:”等下吃完你洗碗。”
小九刚夹了块排骨，还没来得及放嘴里，就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当时就定住了，筷子一松，排骨直接掉了下来，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要洗碗？”
”难道你想白吃？”顾邵安冷冷的说道，她甚至感觉到周边阴恻恻的气息。
”我买菜了。”
”不是我叫你买的？”顾邵安相对小九的激动来说就显得很是淡定了，只不过眼神是越来越冷:”要不，等下我们练练？”
”我还是洗碗吧。”小九瞬间就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