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放着三盘出锅不久的饺子,冯谧从厨房出来,穿着件黑色围裙,她说:“晨晨睡了,该吃晚饭了。”
“那——好,我叫他去。”陈云亮预备说什么,可又话锋一转,他手指无措地摆动着。
陈晨从小被呵护,性格里免不了些微的敏感脆弱,他正读幼儿园,在学校算得上好动聪慧的小孩子,他一开始有些不善交际,很胆怯和同学老师讲话。
陈云亮抱着因为起床而愤怒的儿子,他今天十分耐心,也没有冷落他或者斥责两句,他来到客厅,说:“哇,这儿是饺子。”
“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可能是工作出问题了。”冯谧拿了醋出来倒,酸冽液体在碗底,小小一洼,她一边做事一边说话。
陈云亮也没想过掩藏,他眼睛有些涩,喉咙处一口气越来越憋闷,甚至弄得呼吸发痛,他沉默着坐了下去,把儿子抱在腿上;铜色的头发蹭着眉梢,脸庞看上去郁闷又冰冷。
他说:“倒闭了。”
冯谧不说话,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状况,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晃荡了一下,冯谧给陈云亮夹了个饺子,吸吸鼻子,说:“先吃饭,再想办法,也不赖你啊,工作总会有的,你舞蹈那么好,饿不着。”
陈云亮心里难过得要命,沉重的责任感像是一颗铁球,实实在在压在他背上;他希望妻子骂他一顿,这样才会好受一些。
他的观念里,自己为妻子赚钱是理所应当,一个人养家是理所应当;他舍不得体弱多病的冯谧出门去上班;当夫妻二人依偎,攥着妻子纤瘦手腕的时候,陈云亮想哭。
她用这具骨头架子身体,为他生了陈晨。
“我后天就去应聘,”猪肉香菇饺子鲜香脆嫩,搭配口味悠远的陈醋,陈云亮颤着手夹起那颗饺子,他眼睛里起了雾,“活海文化在招练习生的老师,我得去试一试,钱很多,也不会很累。”
冯谧的大脑没装下这一整句话,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活海文化四个字上,她捏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儿子再次哭闹起来,暗沉的灯光下,汹涌的雨声中,冯谧开口,说:“一朵他们公司。”
陈云亮终于将那颗饺子放进了嘴巴里,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去试试吧,不过要求肯定不低,你要是进了最好,可要是进不了,也没必要气馁,”冯谧像位老师,突然讲出一串道理来,她给儿子分好了半小碗饺子,将那淡黄色的小碗推过去,说,“让他坐下吃。”
雨更疯狂地落,像是有人扯断了千米串珠的绳子,冯谧把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夹进儿子碗里,她有些懒怠地起身,把盘子叠在一起。
冯谧的围裙口袋里,手机发出提示音;是邓一朵发来的,活海文化舞蹈老师的招聘信息。
雨一直在下,城市的夜在越来越冰冷的空气里升温,各色灯光与水流交织,绘出一幅绚丽而神奇的画卷。道路像是鎏金的河,流淌于密集的楼宇之间;那雨,千万重帘子一般,隔档着世界,又联通着世界。
湿着头发的男人和湿着头发的女人,奢侈轿车和止不住的眼泪,卖花男孩和橱窗里的假人,画家和歌手。
酒吧坐落在一条风格奇异的巷子里,已经早早亮起的白炽灯上罩着一层雨珠,昏色的光在雾里漫开,像是水里跌进一口烈酒。
林秀一头长发,整整齐齐垂到腰间,她穿了件淡蓝色的运动外套,牛仔裤松松垮垮包裹着双腿,她眼窝不深不浅,一笑就弯起了眼睛,颧骨处的肌肉堆起来,牵动着纤薄的唇角。
画夹就在她背上,一把花花绿绿的伞放在了门前的旧篮子里,她冲着老板,喊了一句:“嘿,雨真大。”
“好久不见啦您,蓝山也好久不见。”老板叫郑朱玉,她烫着金色的卷发,红唇夺目,她穿着件纯白的连衣裙,布料紧贴着纤腰。
林秀下意识要转头,她甚至以为贺蓝山人在身后,她掩饰般,拢住了跌到颊侧的头发,冲郑朱玉点了点头。
一杯伏特加还没入口,林秀坐在角落的桌前,她有些难安,脚踩了一下桌子下面的横木,她仰起脸来,眼睛轻柔地闭上了。
眼前黑,也掺杂进来运动着的光影,林秀等待了大概半分钟,她更加心焦,于是又睁开了眼睛,眼皮上是两抹淡红色的眼影,小幅度地颤抖着。
已经过了贺蓝山平常上班的时间,台上胡须满脸的民谣歌手娓娓道来,吉他和非洲鼓一齐响着,黑暗处有人突然扯着喉咙,哭起来。
林秀眨眨眼睛,那里面荒凉又干涩,她拎起了脚边的画夹,湿漉漉的鞋子从地板上蹭过,她着急地摆弄着长发。
花花绿绿的伞还在门前的旧篮子里,差一点被林秀忘记掉,郑朱玉抬高了喉咙喊她;门前一个醉鬼歪歪斜斜,眼线口红摸了一脸,后来被一对中年夫妻搀扶着,离开了。
半个月之前,林秀与贺蓝山失去联系。
林秀走在这街巷潮湿的路边,眼眶不住地颤抖着,她咬紧了嘴唇,不想眼泪往下落,可忽然,背着吉他的高个子男生走来了,又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