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联结,微弱却无法扯断,不是任何一种单一的情感。就像那对摆在暗里的鹿角,他对枫叶莫名的执着,实是被超越意志与情感的联结绑住,就像他将死得其所作为献身的使命,因而一直孤傲地活着,兀立于广漠的冰天雪地。

    司岚,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最后你化身冰蝶了结叶塞的百年灾厄,人们却只看到眼前的寸隅——你是冰蝶之首,不去声讨白银骑士,反将你视作罪魁祸首,倾倒哀怨,抹杀你拯救他们的另一面,甚至连你百年以来治理冰蝶的功绩一并否绝,“反正都出于你的自导自演”,即便如此,你也甘愿在误解中湮没吗?

    可事实是我救了他们。

    他们会以为档案、史书所记的才是事实,也许连文字都不必,三人即可成虎。若只有一句“首席法师司岚在此日化身冰蝶,引领所有冰蝶飞向世外”,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这些事已与我们无关了。他揉了揉我的脸。

    “我不甘心。”我深吸一口气道。

    他将我抱进怀里,转移话题说,很开心我能在改编那些枯燥的材料里找到乐趣,还以为我过不了多久就会无聊。他怀里的香气让人心安,微雨天的香根草。我发现真正在否定他选择的,是我这一番假设。法师塔的幸存者都还在,失去法力变成普通人,他们也不会容忍司岚的声名蒙尘。

    此后,我与他在藏书室的窗边无言坐了许久,望着眼前完成一半的分镜,突然忘记了原本的构想。这是关于罗夏弑君篡位的部分,少年新主手执染血的利剑,穿过匍匐在地群臣之间,来至御座前,司岚为他加冕。记载中找不到如此场景,为了隐藏与罗夏的勾结,司岚在这场政变中伏于暗处,完全隐形。我私心想画下这象征性的一幕,说出他与他所统领的法师是王国存续的中流砥柱,只有他能够让渡那只王冠。然而在叶塞,首席法师不比中古欧洲的教皇,常人仰仗法师的战斗力维持生活,就像不得不仰仗各种兵器御敌,而不以为法师是与他们同样的人,既对法师的力量心存觊觎,又望而生畏。知晓穷途末路的法师将化为冰蝶,恰可作为法师是异类的铁证。在不久的将来,法师与冰蝶只存在于吓唬小孩的话,“你要是再不睡觉,冰蝶会把你吞进肚里,或是被邪恶的法师抓走。”

    这些画作也不会留下,不会被更多的人看到,我反而更切近地感知笔端的力量,再次相信表达是一种连向他人的魔法。司岚会听我解释每一处细节的用心,隐喻与象征,这对他原是陌生的领域。而我喜欢听他细致地讲授叶塞的官僚制度,一边绘制便于理解的图表。法师由来未久,罗夏执政以后才形成完善的运作体系,将法师席位与官阶挂钩,并明确各司具体的职掌,铨选、考课的细则。职务与官阶又相对独立,往往职任重者官阶反低,以此大小相制,平衡权势。而首席法师虽阶同宰相,实则因位高疏远于日常政务的决策中心,只对法师享有绝对的任免、统领、监察之权……了解这些以后,我才略能领会某处突然冒出陌生之人的种种玄机。他又会翻出对同一事件的另一些记载,以作参证,也一点点拼出事件的全貌。

    为此之故,我和他很久未出藏书室,如今才逐渐习惯幽冷的氛围。曾经的藏书室是我绝不愿久留的地方,阴森仅次于地牢。为了避火避光保存书籍,此处落地窗糊了暗色玻璃纸,壁灯也比别处稀少,久堆的旧书染满潮湿的霉与灰尘。每一间的设计都大致仿佛,只能靠书架的标号分辨位置,书架边是狭窄的回形长道,另一边是窗。每隔几栏书架有一张长桌,桌上两盏灯台,哪里都一模一样。新的藏书室似乎更光亮,玻璃般半透明的虚浮光亮,就像不断重复回旋的梦境。也许我所身处的正是书中所叙的世界,它因记载的缺失而模糊不明。打开下一本书,又将是新的异界,相似的陈设与建制,熟悉的法师塔,又是不同的所在。但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写,为什么他能平静地接受自己已经死去,而我做不到。

    那一分镜总被心上的荆棘缠绕,无法完成,往后的构思也一筹莫展。我在书架上漫无目的的翻着,试图从中找到灵感,却被一册毫无关联的诗集吸引,用叶塞一种古老的文字写就,通过特殊的分段才能够辨认文体。它在书架上格外醒目,我直觉司岚曾读过很多遍。有时,住在这座他按回忆构想的法师塔,恍如住在他的心里,四处是他曾经意的痕迹,冰蝶因他的情绪或聚或散,都是编织成诗的暗语。

    我在一楼大厅找到他,中央用于监视地牢的全景玻璃改成了水池,他盘着头发泡在池边,后颈缀下碎发,沾湿成缕。光束只照进水晶帘后的小室,雕花隔断围成的厅间,只有冰蝶的光时明时暗,停在池上,在一阵小漩涡里转成一片花瓣,溅上地面的水渍也如飘零的落花。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正闭目养神,水珠在锁骨窝里汇成小潭,那副单片眼镜还戴着。也许这才是让他化身抖S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