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站在怀镝身边的怀栎,仍是银底子便鞋,雪白的衣衫,高挑瘦削,端方儒雅,正冲他微微笑着点头。
沈雁放下心来,就答道,“早先御王兄来过。”
怀镝眯着眼睛连说了几个好字,像寻常人家祖父般将大手放在沈雁肩头,谆谆嘱咐,“我这个侄儿虽在西府谏议,可内宫里也出入得,他闲时上街,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尽管告诉他。平时缺什么短什么了,尚司局没有的,也找他要。”
沈雁见老人热络的模样,因知他存着什么心思,本先自有些惶恐,可想到薛信世说,站哪边都没差,竟自心安下来,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怀镝便笑起来,又扭过头去跟怀栎说话,
“你不上岛去跟他们联诗?你们年轻的,该多玩一玩。”
怀栎看起来无甚兴趣,答道,“我年纪大了,又有官名在身,前去恐怕不妥。”怀镝就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哪里有那么严的规矩,只要没过三十的都是年轻人,就去玩玩何妨?”但不论他怎么说,怀栎只是恭谨地站着,不离他身边半步。怀镝一挥手,沈雁便知趣地告退,又到东府席上请安。
薛玉楼面上淡淡的,虽未显出不悦,可也并不快意,只敷衍问候两句,就挥手让他退下。沈雁重新乘上小舟,向湖心飘去。月色空明澄澈,将霰雪般细白颜色,都映照湖上,小巧的怜奥馆宛如坐落在水晶宫中。馆中从南到北已撑起了宽阔的烟色纱帐,公子们在一边,贵女们又在另一边,面目都看不清楚,只能在纱影中隐约辨出身形。
可沈雁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她——毕竟,再没有比她坐得更不规矩的姑娘了。旁的出身名门的女子们,都是双腿展放在凳子上,一手执笔,一手挽袖,待嫁的女儿头上插着翡翠和金玉的步摇,在月色中晃动;已出嫁的夫人们用玉簪和银簪挽发,也显得很是温婉。
唯独主座上那一人,将头发梳成个小男孩的模样,若非衣裳绣的金色奔马太过显眼,几乎让人误以为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坐错了地方。她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抓着笔,抓了会儿,又横叼在嘴里,空出来的手在耳边抓了两下,腿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蹭着,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好几个揉皱的纸团。
沈雁微笑,从容落座在她对面,她似乎辨出他的身影,原先一直闲不下来的那条腿僵了一会儿,又故意加大了幅度,与此同时,又从面前撕了张纸,给桌上添了个纸团。
“内廷参议大人不去?”薛信世走上去,在沈雁身旁坐下之前,特意转头问了薛莹,后者愣了一下,笑道,“我不去了,来往应酬之时少不得这里,我又不通诗书,不大会写,也没什么人好送的,白去了占着人干什么。”这风姿冶丽的内廷总参议,笑着在弟弟身上推了一把,催他快去,自己却独立怜奥馆外缓台之上,细细给宫娥侍儿交代事务去了。
天色澄碧,风波不兴,高台上已焚香三通,银水香冷冷清清,荡在空中,一时令人忘却凡尘俗物,花官拈出签,宣道今次联诗,不用旁题,单用一个思字,律按《春风客》,三宣既毕,便放众人去冥思苦想了。
沈雁听了这个“思”字,却似被魔障了,一时心头堵住多少话说不出来,只盯着白无忧在纱帐后隐约面容,俊秀的脸庞上现出为难神色。一旁薛信世却全无难色,一挥而就,又拿给沈雁看,只见上头写道是,
月缠凌波烟,倾在仙台玉杯间,待君整坤乾。
这《春风客》原是一只楚调,由一生一旦同唱,故上下两片并不共韵,因是酒席唱和所用,因要取眼前之景,薛信世这词倒是样样都合规矩。
“可还看得?”他小声问道。
沈雁点头,又补上一句,“好是好些,可景与情连不上,又是‘凌波’,‘仙台’这些话,这还有细推的余地。”
“细推?”薛信世轻笑一声,“我今日只要没错处就罢了,细推它作甚。”他悠然地用一杆小银秤挑起纱帘递进去。白无忧从帘后接了,自她繁忙的冥思苦想中抬起了头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便用镇纸压着,压进了那一摞白纸里。
耳边,薛信世悄声地道,“你去,你喜欢她,你才该去为她细推。”
可眼前究竟什么是她?他将以什么去思念她,歌咏她,赞颂她?
轻柔的纱帐吗?不,白无忧不是任何“轻柔”的东西,她坚定而灵巧,看她一眼,便知“活着”这种东西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活力,有时令人几乎忘却她不过是锦绣繁华的京都里坐着的,一个小小的木偶人。
在他们俩当中,纱帐翻飞如流水。
那么……明月?可在沈雁的故乡,人们将说月是一块石头。白无忧不是一块石头,即便那么多人,都巴巴地等着她在皇宫这座精致的牢笼里,变成一尊漂亮的泥雕木塑。
沈雁忽然有种掩饰不住的冲动,想要伸手揭开两人面前的纱帘,看看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对着她不雅的坐姿轻松地笑一笑。
他提笔,写下三行。
竹帘若山高,竹纱隔似万丈涛,痴心尤火烧。
章十九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