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发梦昏。她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觉得自在,于是她找她姨妈去,对她姨妈认真地说道:“这几年当是我欠您的,如今您就当我还够了——您放了我吧!”她姨妈却又痛哭起来,细数着是她往日来种种的好,种种的坏,不知怎地又说起了十几年前浮萍父母亲死后她乘船去广州接浮萍到天津的那一个夜晚,实际浮萍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只听她哭道:“你走了,这是往我心头割下一块肉呀!”
浮萍唯一记得的是——从前胡安像是也说过这么一句话。但他的面目从来都不这般虚伪、可憎。他长了一张白净的长脸,一点胡须也不留,各样温柔多情的神色在他的朗朗眉眼上清晰地显现。有时浮萍看着他,觉得他很像一尊男菩萨,面上永远都是无欲无求的,大把的日子和金银都往“天上”扔,最终却都落在这个小舞场。于是她猜测他对她种种的情意有一种慈悲的意味在里头,有那么一回他派人送了药来,她便又唤人送回去。胡安不懂得她是为了什么,亲自找上门来问,踏进门见她在床上躺着,忽然说了一句:“我很担心你的病。”浮萍当时竟问他:“您何必呢?”胡安又坐在了床前,浮萍记着他穿的正式,穿烫金线马褂,脖颈上戴着毛领子。于是她又问:“要到哪儿去?”胡安把毛领子解下来,说道:“家里有贸易生意要去商谈,得到外地去上几个月——我刚从码头回来。”浮萍皱了皱眉:“那您怎么还到这儿来。”胡安凑近她,在她发尖、耳朵尖那儿闻了闻,仿佛能嗅明白她病的轻重似的,好一会儿他说道:“不去了。”浮萍顺着幔帐去抓住他手腕,仿佛要将他推回船上去。他只是淡淡地,反将她的手包住了,握在手里来暖。那是她第一次与他提出分别:“您去吧。”他便不再回他的话了,闭着眼,他像是倚着床沿睡了过去。
浮萍对他的愧意便是在这一年生出来的。因这世上的许多巧合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儿,那艘船的离去之后,胡家的大势便乘着船一块儿离去了。大家的败落又哪是在一朝一夕?她把报纸买来看,一日一日看胡家的行情,总看不见好,只有每况愈下的势头。可胡安仍日日来见她,他从未在她眼前提过他父亲,只有一次她撑着伞在雪地上走,远远地见驶来一辆小轿车,车帘子拉起,她看见了一张长得极像胡安的脸——仿佛是老去的胡安。他瞥了她一眼,隔着半张脸,亦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恨恨地啐了她一口:“□□!”她方恍然大悟。忽地置身另一个梦中——又或者那人就是真正的老去的胡安。在梦中胡安终于摸到了她与他之间清晰的边界,便是摸到了她脸上开始浮现的细小沟壑,她头顶的小旋上冒出的一缕缕淡白色的发丝。嗅到了她身上似乎已经开始发出老去的酸腐味。于是她把整张脸都贴在镜子上,只企图来掩饰自己比他大上整三个年头、比他低贱、比他虚伪的种种痕迹。她有一段日子近乎疯狂,是睡也不敢睡的,只怕明日一起来眼角又生出一条纹路,又掉下几根头发在枕巾上。胡安的年轻更加加剧了她的衰老,那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岁数在众多花红柳绿中已到了凋零的年龄——因为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便是那一年的夏季姨妈为她又介绍了许多男人,在她这样一个旁观者的眼中也认为胡安势必与她老去的后半生背道而驰。但浮萍不知从何时起竟是这样来接受每一种痛苦,伸出臂膀来咬一口,恨不得咬出血来,后来她每与一个男人拥抱便留下一个血印子。胡安有一个晚上终于见到了她□□的遍布鲜红印子的手臂,但他仍不知道这是她固执地为他“守节”。
那一年的冬天过去后,浮萍认识了周成。他在舞场里头做寿,并吩咐所有女人给他敬酒去。姨妈去敲她的门,偏那日胡安没有来,于是姨妈便在外头唤她:“你出来瞧会儿热闹。”她开了门,外头仿佛搭起来一个巨大的戏台,廊上走过去几个油头粉面的人,“咿呀呀”正练祝寿歌。底下响起锣鼓,又像在天桥下卖唱的在走过场。她走出来往楼下看,女人们乌泱泱地站着,正好将中间那位梳油头,穿西装的男人围住了。她又想起胡安来,胡安曾经笑另一位在这里做寿的男人:“你瞧,头一回见猴子出钱请人来围观的。”于是她与他一块大笑起来。她觉得周成弓着腰的样子的确像一只猴子,可当时那只猴子却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正好见到她对着他笑——却并不知道她在那笑他的丑陋。周成之后便通过姨妈来与浮萍约会,他心里自有他的一番打算,即便浮萍如何对他避之不及,他也只当是一番娇羞罢了。因此说相由心生,无法认清自己面貌缺憾的人只会令自己看起来更加面相丑陋。周成与她吃了几次饭之后返回了上海,写回信来,信上写道他的第三个太太今年会回到老家去再也不回来,并在信反面粘了一张乘船到上海的船票。浮萍只觉得十分可笑,还未看完,她摸到船票,便拿在手中撕起来——正如胡安那张被他父亲撕掉的船票一般粉碎。
浮萍发病时是总爱做梦的。她在梦中梦见她也有一回替胡安庆生辰,左等右等等他不来,于是她着了急,竟乘上了人力车到胡家找他去。梦里头的天悬着两个红色的灯笼,雪夹着风把它们吹的打着转,浮萍从人力车上下来,便跌到胡家大门前去,里头正唱歌呢。她推开门,走进去,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