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为用不了钱了?都得留着做资金呢。您说——以后咱们真卖栗子去吧?”胡安道:“卖呀。”浮萍往他肩头倒下去:“就只卖栗子去。”胡安重又回了她的话:“只卖栗子去。我们以后一块只卖栗子去。”
外头的风响起来,响到这样一扇掉了半边漆的小窗门都在“吱呀”做着声响,晃一晃便掉下更多金光来。浮萍起了身把窗往里头压紧,直至压到再发不出一点儿响声,这时只听见廊上在喊:“莺莺!莺莺!”却又是姨妈的声儿。雪因越下越大了,舞场就只开了半边门,楼下已不开灯,暗暗地点了几盏烛火,仍有人走动着,只是几个搬桌弄椅的工人。十几个女人们云云散去,有的清白地去的便收拾了前些日子就走了,没地去的便等着,等着什么时候又有人推了门进来,那时也不再挑拣家里有几房太太,几处屋子,好歹得寻条出路。只有莺莺是不知天昏地暗的,她躲在自己那一张冷冷的铁木床上,缩着背往墙上钻,仿佛能由此掉入另一个无病无痛的去处似的。那男人的死更加重了她的病,她总是一日日幻想着自己会不会死的和那男人一样难看?浮萍去见她,她的面色倒像是好了不少,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青色的眼睛来望她,从前那上面描红画紫的,倒也不比如今美的了多少。浮萍看着她,总觉得恍惚间她真像自己,胡安从前来探她的病时,会不会也有这般念想——擦去脂粉的脸原来是这般恐怖。人在病里头睡久了,难免忘去一些事,于是莺莺竟问她:“胡少爷今日没来找你呀?”浮萍以为她执意要嘲讽她一番,也不回她的话,只是把药端起来,一口一口喂进她本就半张合的嘴里头,直至她又念起来:“你也忘了么?今日是他生辰,你都给他祝了快五年的寿了,怎么还会忘?”浮萍道:“立冬也过去了,他的生辰在六月份。”莺莺嗤笑出声:“我怎么会不知道呀!他十八头一回过生辰,我与他一块儿过的,到戏院去看了一整天的戏。”浮萍道:“哦,是么。”莺莺便不说话了,她把眼睛闭着,伸出手来理自己杂草一般的头发。浮萍到梳妆台前去接水,把水盆放在床前为她梳头。
胡安从前为浮萍梳头,也是这般梳一下便要顿一下,抹头油时也慢慢地,一滴一滴在手心里化开了才往头发上抹开。浮萍常问他:“您是在拿我的头发练手么?”有一次胡安反问她道:“为何要练手?”浮萍笑道:“以后为您妻子梳头呀,也更熟练些。”她仿佛那时就笃定自己与他迟早有分离的一日。任凭他以后娶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人,也绝不会是娶了她这样的人,于是她从结识他起便知道她与他的日子是倒数过来的,纠缠一日便少一日。但这五年竟这般稍纵即逝过去了。莺莺亦笑她:“他把你的日子虚度掉了,自己转又去和他一样的正经人结了婚——你恨不恨?”浮萍淡淡道:“不恨,我永远都不会恨他。”只因他过往对她付出的种种令她无权再发出“怨恨”一说,她既不欠他的,他亦不欠她的,无非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糊涂账。莺莺把这样一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她的头倚在床沿边上,任浮萍为她梳头,也放任自己因恐惧而流下的眼泪往水盆里头滴进去。浮萍只知从前她是一个很高傲的人,胡安与她斩断关系时,她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她只是偷偷地恨着胡安与浮萍,只是偷偷地,因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一个被摈弃的女人,即便是那个已死去的染了她病的男人,她也只当他是死了才不得不抛弃她,而不是在他死之前他就已经抛弃了她。浮萍却觉着她与她在可笑之余都残余了一份可怜的悲壮,这份悲壮可以让人暂且忘怀被抛弃的痛苦。亦是在她的痛苦面前,浮萍也终于窥见了自己的痛苦,即是爱佳脖颈上戴着的那串白玉佩饰——那是胡安从前一直戴着的。是她用许多金银也换不来的。
浮萍活着的二十几年中,常常为自己无端生出来的卑意受尽折磨。这份卑意在十几年前飘洋过海与她一块到了天津,而后便永远长在了她的身体里。她想起很久之前,比认识胡安更早的日子之前,她是与一个姓林的男人度过一段时光,除去胡安之外最漫长的一段。那个男人阔气非常,常以各式样的贵重首饰做礼物送她,浮萍初识他不久时一件都不敢收下,于是他便变着法子藏到姨妈的口袋中,姨妈又消减一半来藏到她房里的斗柜里。只因那男人对她说:“我给你这些东西,以后自是有用处,是暂且寄放在你那儿的。”时日已经过去太长了,浮萍只记得他并不年轻,十分削痩,低着脸与她说话时,鼻梁上的四边框总碰到她的额前。他眉眼之间不像胡安那般多情,是总掩着神色来说话的,于是浮萍并不知道他早结了婚,妻子与儿女远在乡下。他认识浮萍不久后便问她愿不愿意与她结婚?浮萍并不答他的话。他却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你的斗柜?等你想明白了之前,我会继续往里头寄放你的陪嫁。”后来浮萍便毅然断绝了与他一切的往来。此后不止在胡安之前,亦在胡安之后,她又结识了许多人,他们无论看上去如何比她高傲,如何以上等的姿态来许她去做姨太的愿望,她只置若罔闻。唯一从未与她提起“婚姻”的男人便是胡安,那时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最尽头的路便是“婚姻”这条道路。浮萍开始变成了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