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交往过的那些高傲又低微的情人,她真正的变成了胡安的情人,亦是这个身份使她为卑意所受的折磨愈加变本加厉,那些血印子便是见证。结识第五个年头,亦是最后一个年头,浮萍几乎是掐着血印子来细数她与胡安剩余不长的时间。有一个晚上胡安抱着她,却只是又问她:“你怎么叫浮萍呀?”浮萍道:“我不是跟您说——我不记得了。”实际她从来都不曾忘记那些清白的像爱佳一样的日子。又或者在白车帘里她看见的并不是爱佳的脸,是脱去了她卑意之后的另一张面貌,她与胡安纠缠不尽的五年之中,她有时会误认为她是以这样一张面貌来示人的。直至今时今日,她终于为莺莺梳好了头,将水盆放在了铜镜之下,她在镜中重又看见了自己那一张低垂着的脸,紫的红的眼皮之下忽地睁大的瞳仁真如莺莺一般恐怖。
莺莺唤她不必忙活了,又喊她道:“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再走罢。”浮萍回过脸来,见她在头发里扯着什么,可她是从来不往发髻上扎夹子的。浮萍走过去,又在床前坐下来,只见莺莺笑着把手伸出来,放在浮萍手里的,原只是几根梳好了的黑头发,分明的黑,什么杂质也没有。莺莺握着浮萍的手,握了握紧方缓缓道:“你不恨他呀?我可恨你。我要送给你这头发,是我染了病上去的!”浮萍恍然一颤,立即将那缕头发往地上扔去,她只当她是真的疯了。莺莺却只是止不住地笑起来:“头发掉了——病就掉了么?”浮萍露出冰冷又怜悯的一笑:“疯女人。”莺莺笑也笑完了,仿佛真正失去了力气。她摊在幔帐上,双手往外一挥唤浮萍离去。小窗外仍呼着风,浮萍离开之前为她最后压了压窗,直至昏暗里再没发出一点儿声,她方关了门扭回身往廊上走。浮萍回到自己房里后点起来烛火,她找了许久的灯芯往里头穿进去,从前总是胡安来穿过这一根线。她觉着冷便缩身上了床,开始紧闭着眼,却如何睡也睡不着了,窗是关紧了么?浮萍把眼睛睁开来看,偏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虚晃的红色,摇摆着,飘浮着,在长绒地毯上,在斗柜前的小暖炉里,又飘到她眼前来了,到处是尖细的拉长的烛影。胡安在这烛影里摘下了脖颈间的玉配饰交给了她,“她”是谁?总之不再是浮萍。便是爱佳了罢?浮萍看见爱佳抬起一张脸来,她长得比自己年轻时更年轻,她因幸福而流下来的眼泪滴在了浮萍点了无数遍方点起的烛火里——于是火便灭了。四周又变成灰蒙蒙的天地。浮萍这时听见了外头有人在喊,在叫,又或者那只是一声声低低的哀鸣,她终于瞪大了双眼推开门去,廊上也已经点起来烛火,一直点到廊道尽头的房间里——莺莺就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得知浮萍即将离开天津的消息后,周成便陆陆续续写了几封信寄到了舞场里。浮萍是从来不看的,只任凭姨妈执意来为她描述信中的种种真情实意。那日又收到一封,姨妈推了门几乎要在她床前流下泪来:“你看看,还愁没有好去处么!他这里讲他年后便来接你,你要是真不喜欢和他五个太太共住一个屋子,他便在外头安置了一处——他这白纸黑笔分明的许下了!”浮萍笑道:“从前不是四个么?”于是也不理她姨妈脸上欢颜褪去,起了身便撕了信。她系了另一条灰白色的毛领子直往外头走,走到楼下去,却只看见一大片空白的场地,正中间闪着凄凄惨惨的舞台灯,忽地不闪了,便停在浮萍的脸上。姨妈在廊上看着她,又唤了唤她:“浮萍,你要到哪儿去?”浮萍道:“我去给周先生寄一封回信。”姨妈再次喜极而泣,恨不得立即奔下楼去拥抱她,庆幸自己与她后半生好歹有了个去处,可她还流着泪呢,却见浮萍一扭身,推了门往雪地里走去了。浮萍往路面上唤车,可如今人力车的轮子也拉不过这一道道白色沟壑,走过去的只是几个臃肿的人。乍一见,见一孩子低眉顺眼地叫她:“浮萍小姐,您看不看报纸?”她把脸转过来,见是那个常周旋在她与胡安身边的一个报童,他在城里头卖报纸,平日做一些零散的活计,胡安从前便常雇他送东西或送信给浮萍。上回见他是这个冬天前,胡安为她送来了五年来最后一条毛领,此时正戴在她的脖颈上。报童那时送来还嘱咐了话:“胡少爷说这一条的绒毛厚,天冷了再戴出去罢。”浮萍当下便笑道:“现在才十月,天冷了——只怕到时没机会到他面前戴去了。”她如今方觉得那番话原来是如此令人发笑,不知他是否知道她脖颈上戴的便是他为胡安送的最后一件东西。小报童把脸往旧棉衣的领口里缩,仍站在那唤她:“您看不看?”浮萍并不回话,只是问他:“你如今还为人送信么?”小报童道:“送呀。”他怔了怔方又问道:“您是要送给胡少爷的吗?”浮萍也与他一同怔住了。不知为何竟许久不敢回他的话,她痴痴地盯着报童看,是为什么?她自己想不明白,或是她忘了,她自己从未给胡安写过信。后来忽然地想起来周成这个人,于是浮萍方将那封信递到报童手上去,她将他的手握了握紧,说道:“要送到上海去,周公馆周成先生收。”她递过去的,他接下来的,无非是莺莺散落在地上的那几根黑的分明,染了她病的黑发。可浮萍是没有疯的。
浮萍对周成的恨亦是分明的。即便唯一一次乘了船去上海见他,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