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飘零 > 分卷阅读16
    是因为姨妈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去,又或者是真正的掐着她脖颈挟她上了船。实际进了这小舞场以来,浮萍常常是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她有时以为自己浮在一层结了青苔的水面上,不起风时水面上便是无波无澜的,起了风后青苔若是顺着水飘浮过来,她就被黏附在另一片浑浊的水里——再也脱不了身。姨妈见胡安那段日子去了广州,只道他是一去不复返了:“世上不止有姓胡的、也有姓张的、姓李的、还有那姓周的!”浮萍起先并不理会她的话,后面的日子越拉越长,却总不见胡安来找她。终于有一日她又发起病来了,闭起眼来却不知自己又做着梦,还以为乘上了前往广州的轮渡,胡安在码头等着她下船。她见到胡安变得更消瘦了,两边脸几乎凹陷下去,面容苍白的如同白纸糊浆搅着她的心。她下了船,向胡安奔去,扯着他便问:“您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胡安并不与她说话,只是将他走前浮萍为他打好的西服领结脱下来,交到她手上去。她再抬起眼来看他,只看见他冷冷地与她挥了挥手。浮萍仍想伸出手来挽他,他却只是躲了躲——从前他从未这般躲过她挽他的手。便是这时浮萍睁开眼来,方看见自己已置身在另一片深蓝色的水面上,她已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姨妈如何求她,如何哭诉周成叫了人来砸了舞场,又是如何转告周成托人带给她的话:“浮萍如若还不来上海见我,我亲自找她去。”浮萍那时已自知事情局面终于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她再次见到周成,周成仍长着那样一张丑陋的脸,于是她便悔恨起自己在廊上对他露出的耻笑,如今那耻笑他又送还给自己了。周成叫人开了车去码头接浮萍到公馆来,下了车浮萍被他请到大厅里去说话,正看见他那四个太太排着前后扭着腰肢出去了,分不清大的大,小的小,模糊之间像长着同一张脸——可她们一个也没有望向浮萍。胡安的电话便在她们走后打了过来,周成笑着唤她去接:“这里的女人都可以接电话。”浮萍起了身,已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把电话接起来,便再一次听见胡安的声:“请叫我舅舅周成来接听。”她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分无耻的女人,几乎恨不得自己立刻重搭上船返回天津去见他,只因他在电话那边发着咳嗽道:“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

    周成即便把电话抢过去了,说了些什么她也再听不见,忽然听到“结了婚不成”这句话,她又感到今日自己真正的承受了莫大的羞辱。那晚周成留下她在公馆内吃饭,吃完饭后强硬地让人请她穿过小花园后头,躲在一间铺上竹藤蒲座的日式茶间里头来喝酒,她记着那儿的日本灯笼是白里画着红花,晃过来游过去之间,仿佛一张张女人的脸。周成喝醉后涎着脸来问她:“你回信说让我从此不要打搅你,那封信是你写的?”浮萍道:“是的。”周成笑道:“你好像并不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浮萍侧着脸并不看他。他只是执意地,凑到她面前去,恨不得将自己那一张令人厌恶的脸与她的脸融合在一起,仿佛可以因此变得不那么丑陋。浮萍忽地站起来:“我何必了解你?我只需知道你是胡安的舅舅这一件事。”周成终于大笑道:“哦,我就知道是我那个小外甥害了你,害你以为他爱你!所以你便不明不白为他守起身来了——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浮萍不知是气的,或是冷的在打颤。她只是咬着牙,压迫自己绝不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来咬上自己的手腕一口,把眼睛睁着来瞪他时,他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双唇上淡淡的红色,在他眼中那是令人沉迷的红。于是周成将手放在她的唇边,指腹间染上一抹红后又放在浮萍的眼皮上擦了擦,便把她一张白色的脸擦上了一片红色,正如那个日本灯笼转动之间,浮萍转过脸来,同时伸手来扯住他已不断压下来的肩膀,紧接着,是他的脸,是他近在咫尺间的气息,他忽地替她在她的臂膀上恨恨地咬了一口。浮萍痛的立即呼喊出来,又或者她呼喊的并不是这样一份疼痛,而只是在回应胡安那一句:“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但她却看见开着的小窗台飘进雪来,把那一个个亮着微光的日本灯笼打湿了。周成的幻影随之猛然地倒了下来,于是她高昂的呼喊,近似求救般的呼喊——终于一同被暴雪淹没了。

    忆一场 游过往(下)

    浮萍与胡安相识不久时曾随着胡安到过一趟广州。他父亲为他买了船票,他便为着她再买了一票,他父亲劝说他到广州去谈贸易,他却劝说她跟着他到广州的轮渡上来过生。那时正值六月份,天津最热的时节,他在家里闷了件长大褂正中午乘车路过市面到舞场去,推开一屏大门,直走到楼上浮萍的房间里。他将票面放在她的五尺桌上,在梳妆镜里盯着她那一张正上颜色的脸:“明天凌晨的船,晚上早些睡吧,我天亮就来接你。”浮萍如今还记着这般清晰,是由于胡安在轮渡上亲手送她的一个雕花戒指至今仍锁在他称呼为“小箱笼”的匣子里,他选的大了,只能戴到她的拇指上,她后来常常说戴起来显得十分老气——因此她一次也没有戴过。浮萍随着他乘上轮渡当天便下了雨,夏季下的雨是湿冷的,忽地拍在人的脸上,像一根根小刺似的把人昏沉的意识扎得很清醒。胡安与她对坐在船间的甲板上,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