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已流逝的日子与还未到来的日子是永远扣不住的。胡安又请她将她本打算送他的那件蓝布长褂拿出来,他要穿一穿是否合身。浮萍笑道:“她送您的西服怎么不穿?”她不知为何竟忽然变得非常固执,几乎要发誓从他身上找出一丝“苑子”存在过的迹象。但烛火霎时暗下来,便是胡安拿起灯芯来将她影影绰绰的面容照的重又明亮起来时,她方回过脸来,胡安的脸亦低下来,终于胡乱地把她记起来的一点点恨、一点点不甘糅合成余下那稍纵即逝的日夜。
如今浮萍再将小箱笼打开来,已不再细数里头这一件那一件的意头,实际人是活着的,金银多灿烂亦是死的,它们唯有佩戴在人的身上时才能发出光来,一脱下来扔到箱里去也只像进了坟墓一样。姨妈自莺莺死后更加用力地劝说浮萍将一些东西送到典当行去罢,好歹是换来一些钱来救救她,她会不会也被莺莺染了病呢?浮萍笑她道:“你把她像瘟疫一样来避着,她又要怎么染给你?”姨妈说她那些养的十几年的女人,她们都是没有心的,除了浮萍残存着一丝丝的良心甘愿留下来,即便她离开天津也是要带她一块走的。又问浮萍道:“船票买了么?总听别人说这几天的船票愈发难买了,你趁早买,可别买不着!”浮萍道:“我不买。”姨妈问道:“为什么?”浮萍道:“我不走呀!”她又要到哪去呢?这世上到处都是一条长路,只管走,是走不到头的。十几年前她飘洋过海来到这条路上走,十几年也没有走到头,难道又要到另一条路去走么?浮萍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乏得很,仍由姨妈来推她骂她,如何流着泪来喊:“你是要把我和你都扔在这儿给莺莺作伴啦!”她觉得姨妈像是在咒她了,因为太恨她所以咒起她来了。但浮萍已然再听不见她的声,只沿着木阶往楼上去。她便是那一个夜晚把小箱笼藏起来了,她不得不防着姨妈这样的女人,一旦执着上生啊死啊的女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常理之外的事儿,她难免会和莺莺一块发起疯来呢。她自己无非是又染风寒了,闭一闭眼便又会过去,她只得从胡安还留给她的药里抓起来一把便咽下去。浮萍几乎认为胡安早做好了和她别离的打算,就连最后一次送来的药也比以往的要更多些。她从未这般思念过他,也从未像这般恨过他,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欺骗了莺莺一场,实际她是恨他的,在他离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之中,她恨到把手臂咬的通红,直至再也不能在任何一处空白的地方落下一个血印子。但她从未直面这份深刻的怨恨是因为他亦从未真正地亏欠过她,这五年来他要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待她好,甚至是最好的那一个。他对一个情人的爱已然尽到了极致的地步。直至在最后那一年之中,他仍没有将家道败落时一丝一点的怨气在她面前显露,就如同浮萍说的——他是一尊男菩萨。她不知哪一天也说过胡安要是化金身了,她就化成一颗舍利子随他咽下去,但如今他要与世上的另一个女人结成一段真正的婚姻去了,她又如何再来化成他的舍利子?他亦从来都不是她的佛祖。
浮萍哪一天再梦见胡安——最后一次梦见他。便是梦见自己最后一次在港口前等他回来,已不穿那一件暗粉色的旗装,她把紫红色的短绒披肩上的金扣饰拿下来,不知为什么去放到他的手心里。见他不回话,又笑道:“您今日怎么这样穿。”原来他穿了一件素黑长褂,往昔他从不穿这样的颜色。长褂衣角处皱起了一个小结,结里结起圈,圈又紧连着结,好似散不开似的,浮萍伸了伸手,方收回来,望着他时又暗想他怎么变成一个不体面的人呢?胡安却不回她,只是问她:“你要到哪儿去?”浮萍正站在了一艘即将开走的轮渡前,又或者是站在这样一片无边的海面前方,灰色的浪潮夹着细雪向她慢慢地袭来,一下一下轻轻地打在她裸露一半的脚踝,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倚在港口的栏上望着前后几个臃肿的人,望着他们上船去,下船来,她却不搭船。直至在许许多多的晃荡的船体之中,她见到了在雪地之中平稳行驶而来的车子,它忽地停驻在一道甲板前的空地上,仍是拉起一张白帘子,而白帘子里亦无非是胡安的一张面容。他唤她道:“浮萍!”她见他走来,重又揽了一把她的肩头,轻轻地,比从前要更轻些。他不知为什么又唤她:“浮萍。”浮萍只是笑着来望他。大把的话仿佛都在过去的日子说完了似的,在这样一场重逢之中,她竟与他来做无言以对的戏码。胡安却为什么唤她名字?只记得许久之前他问她道:“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呢?”可那究竟是记不起来的时日呀!偏要记起来又做什么用呢?她只看着水面罢,海水又何尝能倒着流?倒从没有人来问从前的海水是什么样的颜色?无非灰色无非蓝色,却不像她的脸万千变化,永无可捉摸。胡安怎地偏又问:“你乘上船,又要到哪儿去?”浮萍笑道:“我追着卖栗子的来,便来到这儿了。”她的手只需指一指,便真正的有一个卖栗子的小摊儿摆在那儿,在细细的雪之中叫唤着,又叫起来的是叫人嗤笑的故事。胡安却是忘记了,或是难记起罢,他活着的时间说过许多话,是不必清晰地记得“您为我剥栗子”这样一句玩笑话。浮萍只道他是要离去了,便摆摆手要他走罢,她道:“雪越下越大,您早些回家呀。”胡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