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要找我舅舅去么?”她仰着脸来望他,亦是最后一次这样来望住他。分别之后,她从此再不必来做低贱的那一个,只因她并非是一个永远低贱的人,所以也不必再依附着除胡安之外的男人,依附着,沉浮着,再又飘零去,倒真是无穷无尽的么?雪下完之后便开春了,她对他笑道:“开春之后再说罢。”但她知道即便是今年的开春,或是从此往后任何一年的开春,她永远不会再见周成——她永远地恨他。她唯有对周成的这么一点点恨是真诚的,并没有夹杂着什么摇摆的情意在里头。胡安好似再没有说话了,他只是颤抖着,是冷的在打颤么?面上却是没有神色的。他只是轻轻地颤抖着揽了一把她的肩颈,又仿佛再次往她肩颈处藏了一小块冰。她一摸去,原是那块金怀表。他又为她戴上了。浮萍道:“您这是送的什么礼?”不待他回话,又低低地注一句:“若是您结婚,应当我送您。”胡安怔了一怔,他不知在回她的哪一句话:“是,我开春之后便结婚。”他又道这块金怀表虽不动了,好歹却是可当的东西,不如就当去吧,换一张船票去。她却问道时日能不能典当的?是这钟表走过去的时日值钱,或是钟表本身值钱呢?他却又不回她的话了。
于是浮萍只是摸了一把这冰冷的钟表盘,忽地扯下来,终于是往无垠的海上扔去。如同无数个日子之前胡安往海面扔去的那一缕淡白色的烟灰,不一会儿便被浪潮翻滚着消散了。
胡安乘上车往雪地之中重又驶去时,只听见浮萍在白帘子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我祝您——从此幸福美满。”
吹尽风烛泪始干(上)
胡安这几日已少来家中见她。自下起雪之后,仿佛人人都往自己的防空洞里躲去了。爱佳常到大厅前去问他父亲的账房需不需要外出一趟?如果家中有人要乘车出去,爱佳就从堂屋里紧跟出来,手心里夹了一封紧封好的信件。爱佳那日交到她妹妹玉佳手里头,因她要到学校去。爱佳便唤她道:“请你叫司机在胡家门前停一停,这封信令他送到胡家里头去。”玉佳道:“要给哪一位?”爱佳道:“给胡少爷的。”玉佳点了点头,也不立即回她的话,只怔怔地等着爱佳又将手伸出去,她方仰着脸嗤笑一声后接下信来。爱佳常见她妹妹玉佳这样的令人做厌的笑容,她父亲说这是一种真情实意的笑容,这里头是绝无意头在的,无非是一种尊敬——是对她的尊敬。爱佳却并不回她父亲的话。实际她愈少与她父亲说话了,同二太太亦是冷冷地,因二太太是常与父亲在一块儿的。她母亲自病了之后便再没到大厅里去过,之后开晚饭了就叫人端到屋里去。月初房屋领津补爱佳已自领了许多个月,二太太即便在其中克扣许多,也有她的正当理由来搪塞:“你妹妹读书支出大着呢。”爱佳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关上门便睡去了。那段时日她常常这样来生活,有时是分不清白昼夜晚的,只知昏沉之间总有人唤她:“爱佳——爱佳!”醒过来以为是母亲,原来是她幻想之中胡安的呼声,他仿佛可一直唤着她到另一个家中去。亦是初雪下过之后,爱佳准备结婚的心思比往日来的更迫切,如匆匆而降的一场又一场的暴雪,将她的种种思虑通通埋没了。爱佳有一回见胡安坐了许久,直至傍晚,他终于起了身要乘车回家去,出了大厅爱佳却叫住他:“您去见一见我母亲么?”胡安笑道:“可以。”她低下了脸,用脸来指着雪地,扭回身来,以瘦小的背脊领着他到她母亲的屋里去了。
爱佳起初是不常与胡安说话的。她同他一块乘上车,在摇摆的车厢之中只静默地来对坐着,胡安有时叫一叫她,她便忽地惊醒似的扭回脸来看他一眼,胡安便唤她道:“到家了。”原来又驶到了家门前。她与他的约会常常是短暂的,天还泛着白光时便结束了,“好似是一场正大光明的约会”——这是胡安说的一句话。她下了车与他道别时他便把脸低下来拍一拍她落了一层白的肩头,又说到明天的约会。胡安说他明日仍来门前等她,大约下午四点钟,一块到电影院看场电影,结束后便进晚饭。爱佳仰起脸来望住他点了点头,直至见胡安的车子重又往朝灰蒙蒙的雪色之中开去方回身走进大门里。门前从没有人等她,只有父亲的账房正在换灯笼里的灯芯呢,他停下来唤一唤她:“爱佳小姐回来了。”爱佳只点了头便要往她的堂屋里走,账房又在后头叫住她:“请您先到饭厅去吧。”已是将近开晚饭的时间。爱佳那几日常在这样的时间回到家来,只是从厅院绕到后头的饭厅去这段路程,便又听见了摆碗筷的声儿,叮当做着响,仿佛一下下地敲在她平静的心头上。爱佳看见她父亲在正中间的位置坐着,旁边的位置是二太太,二太太站起身来搂着她来吃饭,直把她从门外强硬地拉进了饭厅里,在桌上坐下来——好像她是客。爱佳拿起碗来,一口口将白饭咽下去,盯着晃荡的烛光,亦盯着一张张正在审视她的面容,有人皱着眉:“大太太那边送去了没有?”不知谁问了这么一句,又接下去有人问:“哎,大太太的碗筷不是昨日摔了吗?没购置新的拿什么送?”便没人再答话了。爱佳只是忽地站起身来,往她的碗中重又盛进了一些白饭,又拿起另一个空的碗来,胡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