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佳又道:“你爱他?”浮萍只匆匆注一句:“可这世上又不止爱与恨呀。”
于是爱佳从此这样来劝慰自己——世上不止爱与恨。她不爱胡安,但也并不恨胡安,不必为不爱胡安这件事感到自愧,更无需因此而打消与他结成婚姻的念头。亦是某一天她父亲真真正正地与她谈起胡安即将结成的婚姻时,她只是在一片黯淡的烛火之中回了父亲的话:“我愿意和胡安结婚。”那时烛火方如她昏暗不明的心绪,忽地灭去了。她再不低着脸来与他说话,也不再常常流泪了。胡安有一天看见她,她微笑着将他的手挽起来说话,问他道:“其实你也是不爱我的,对吗?”胡安怔了怔,好似什么也没有说,却已是回了她的话了。爱佳又问道:“你该问我说怎么要说“也是”呢?是因为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胡安道:“真是这样。”爱佳道:“你爱那个舞女。”胡安摇了摇头,他笑道:“她有个名字,叫做浮萍。”爱佳道:“一个叫做浮萍的舞女。”胡安道:“她是不会跳舞的呀。”那便是她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来与他谈起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却并不是要真正地来谈论另一种爱与不爱的界限,她清晰地幻想出胡安与她的婚姻将会是多么的平静与美满。但在这场注定无波无澜的婚姻启程之前,她仿佛非要分明地来讲:“你那天说的话是算不算数的?”胡安道:“什么话?”爱佳笑道:“你说——我从此会比许多人更幸福。”的确是如此,在他还未与她形成这个俗成的约定之前,她本质上是无法真正地捉摸到“幸福”这个念头的。在那之后她常想起来这句话,他要比她年岁大上许多,但这并不是要紧的事,他的家道已经完完全全败落了,可她活着以来也不曾真正的体面过呀,也不必去谈论其它横隔在她与他的婚姻之间的众多因素——譬如浮萍这个女人。又或者是除此浮萍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觉惊恐起来,原来世上是不止有一个叫做浮萍的舞女的,如果有一天他又在某一场细雪之中乘上车见到了仍没有结婚的浮萍,亦或是和浮萍相似至极的另一张脸,那么她会不会忽地和母亲一样永远地冠上“大太太”的头衔?这是个好称号,它母庸置疑是所有女人这一生可获得的尊称之中最上等的一个,但也不失为是最悲哀的一个。只因如果没有“二太太”“三太太”,那么便不必称呼一个女人为“大太太”。这一生她只要做一个男人的妻子,绝不要再做一个男人的“太太”。于是她又重问了他一遍:“你是只会和我一个人结婚么?”胡安立即回答道:“是的。”然后他同样无比真诚地吻了吻她清白的额前。
不久后她母亲便真正的病倒了。于是爱佳不再和胡安去看那些有人演出的悲剧了,她在家中每日都见得到一场又一场,母亲在床榻上翻着身,不时地作呕,有时咳起来一天也没个消停,仿佛非得把最后一口气呕出来才算罢休。二太太常流着莫须有的泪水来问她:“你母亲今日怎么样了?”爱佳正吃着饭,一口咽下了,咽下一块石头似的,再做不了声。她只是将眼睁着来望二太太那张狰狞的脸,再望一眼玉佳,她便是不会流泪的,父亲又为一个早已忘却的人流什么泪?饭厅里只她一个人红着眼无声地吞咽,只是咬着齿牙,也咬着一丝气似的,只求别把泪滴在瓷碗边上出了声来。过往的几年来她常低着脸来吃饭,直至有那么一天胡安问她道:“你怎么把脸埋在脖颈里头呢?”爱佳便又道起歉意:“真对不起呀。”胡安道:“这又道什么歉了!”她那时觉得是很令人发笑的,怎么她就是一个惯爱低头的人呢?即便是浮萍,即便是二太太这样的人,她都不必为她们低下脸来。父亲问二太太道:“药煮好了送过去没有?”二太太回道:“今日没有煮药呀!外头物资这样紧缺,你托人去买个药,钱都花在人上了,哪还有余来买药呢?”父亲便不再问她了。于是爱佳把饭嚼碎了,连同把这样一份屈辱一同嚼碎了,她起了身往饭厅外走去,不再回身到母亲的床前去痛哭一场,只因从此之后她再不必低着脸来吃饭了。
母亲逐渐在日与夜的交替之中忘记了自己患了哪一种病痛,又或者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病中了。那日她爬下幔帐来,在床沿边上坐起来,见爱佳在一张梨木矮凳上坐着,便问她道:“天这样暗了,你下了学吗?”实际在母亲病倒之后她方休了学,那么她母亲是不是只记得病前的日子了呢。爱佳道:“您还记着胡安么?”母亲道:“啊!你竟然要跟他结婚去。”爱佳点了点头。母亲又问她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呢?”爱佳思索了一番,想着是开春么?兴许真会是开春呢。天到底是暗的,看不出来她俩人的神色,只知外头忽然一阵天翻地覆起来。原来是她母亲的药盆子在院子里打碎了,二太太正喊道:“夭寿!这是把钱撕碎了往天上扔!还不如别煮了,别这样浪费呀。”母亲扯嗓子道:“下作的东西!又做起威风来了,我还在屋里头活着呢,你别来我这院子。”但二太太是听不见了,如今听得见她母亲声音的也只有她,好似那又不是一句句的呼唤,而只是一声声的嘶喊。嘶喊着,喊叫着,要把她耳朵根扯碎了才算完。她母亲用尽气力站起身来,直来到她身边,为她梳起头来,好像一具鬼魂的低语:“真不知道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