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见你结婚,也许看不见,那也是命数了,但我到底是不服的,为什么你也要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去?你是他第一个太太呀,可从此你又要见他再结多少次婚呢?”爱佳已然不知她母亲长了一张什么的面目了,只觉得那是很可憎的,甚至比二太太还要可憎呢。瘦的几乎没有一点肉的手抚过她的头皮时,她忽地浑身不止地打起冷颤来,使她一阵又一阵颤抖着,在摇摆不定的憎恨之中,她无法重拾对她母亲残余的一丝怜悯了。只知道那不过和恨意一同混合了,是恨带来悲,或是悲生出了恨呢。她只将母亲那只手扯下来,回过脸来望她,那张可憎的面目在顷刻之间化成了浮萍的幻影,她便怔了一怔,再望见的无非是母亲倒在冰冷地面上的一具身躯。于是不久后,只是又一场雪下过之后的某个夜晚,她母亲便死去了。
爱佳再次去见浮萍。已是细雪重又飘扬的日子,她在舞场外头等她出了门来,到一所典当行去。浮萍对她笑道:“您别进去了,里头脏、乱的很。姨妈在里头抽大烟,她托我将她这几年来的行当都当了去。”爱佳道:“当什么去?”浮萍便回了她的话:“一些“赃物”,这里头有从我身上刮下来的,也有从别的女人身上摘取下来的——你瞧,这对镶足金的玉坠,分明是一个叫莺莺的女人生前戴着的。”爱佳只问她要到哪一所典当行去呢?浮萍却回她道只选最近的罢,好歹是换得一张船票,其余的做个妄想。爱佳又问她怎么只换得一张呢?浮萍道:“这便是说做个妄想呀,一张船票仍不知够不够换呢!”爱佳重又感到剧烈的颤栗。原来是车子在凹凸不平的雪路上做了个绊子,车夫正扭过脸来道:“在前头就有一间典当行,小姐请走过去吧,车子是开不过的。”浮萍挽着她下了车。她是要比爱佳大上许多的,只因她那张美丽的面目上已浮现出细细的纹路,是一层薄雪覆去也覆不住的,爱佳不知哪一天再看她的脸,终于由一种妒恨转为另一种悲悯。即是浮萍自顾自地笑道:“你觉得时日能不能典当的?”爱佳不回她的话。她方接下去:“实际时日才是最珍贵的呢,姨妈偷走的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她纤细的腰肢在雪地之中晃动着,走过来,雪下的大了,爱佳便挽着她在檐下来等雪停,再走着乘车去。浮萍不知为什么竟对她讲起无数个时日之前她乘船来到天津的那一个夜晚,她说从前的船票可不是如今这般贵的。或者她亦忘了罢,她小小的身躯躲进了姨妈的箱子,也许是用不着船票的。想必是那时没有交上船的票,此后这样漫长的年头,她也必得来做一番偿还。直至她终于恍然记起她哪还欠了什么账?她道这样多的时日交出去了,就算是天大的情分,也早还完了——只因时日永远是最珍贵的。爱佳忽地想起来不知哪一天,胡安摘下那样一个白绒花扣饰,放在手心里头来紧握着,握着握着便垂下眼来。于是她问他道:“这又是什么?”他张开手,又将它别在了衣领之上,深蓝的长褂子别这么一朵白花,很不相配。爱佳又说不如摘下来,送她罢,她转赠他另一朵钳金的衣扣。胡安却不回她的话头了,爱佳竟要去摘那白绒花,他便躲一躲:“哦,戴了几个年头了。并不是这样一朵布绒做的扣饰珍贵,是这上头流过去的年头,才珍贵着。”如今她听见这句话,却再不如那日一般生出隐隐的愧意,只觉得当初胡乱生出的愧意是无比地令人嗤笑。
爱佳又要邀她到布庄去。她与她第一回见面,也是在那一个布庄里,爱佳仍记得她问浮萍道:“你觉得那个颜色更好一些呢?”今时今日她又问,浮萍却不再回话了。她的眼睛停驻在一匹匹流向朱红的绸布上,目光仿佛能以此流向一片与胡安仍交好的往昔——爱佳竟为她做出这样一番幻想。于是爱佳重又想起浮萍与胡安在一个栗子摊面前来对望时的两张脸,两张冰冷而又忽地失措的面目。胡安是如何拿了伞去遮她的脸,她又是如何仰起一双眼睛来凝望着他,细雪飘在俩人本就不清不楚的神色之上,随之亦生出捉摸不住的种种思绪。胡安皱着眉头同她讲了什么话?又为什么低下脸来唤她呢?好像仍一遍遍地唤她:“浮萍……浮萍。”帘子这样厚,爱佳只听见她的名字飘扬着,从细雪中传来的一声声颤抖的呼唤,是胡安在唤她。即便她扭了身往雪地之中走去,他的脚步仍在白色的地面上匆匆落下了几步追寻的印子,他伸出手去,是要去握住她的手么?爱佳已然不知自己是否做着梦,梦里头却不是胡安与浮萍的两张面容,却是二太太和父亲对坐着,是见不着死去的母亲的。母亲终于死了,于是二太太便可以永远穿鲜红的颜色了,原来父亲坐的也是那样一张漆红的长凳,二太太紧倚着他来坐。爱佳再闭一闭眼,睁开来,雪地里哪儿来的漆红长凳?又哪来的父亲和二太太呢?无非余下胡安与浮萍这两张令人憎恨的多情的面貌。她亦不必再问胡安去,这一生又和谁、又和几个人来结婚?她毕竟还没有与他真正地结成婚姻。爱佳只是怔怔地看着胡安重又回到了摇摆的车厢之中,仰起脸来望他时,只是忽然地望见他那悲戚的神色一瞬即逝——只因见浮萍乘上人力车离去了。
爱佳见到那一件朱红色长褂时,犹如抓住了水中的一片浮木。她用力抓起了一处衣角,直打起一个小结,又散开,层层的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