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佳摇头道:“雪下的大,哪还有人寄信去呢?你那位姨妈,她也不在,静悄悄的,像是一个人也没有。”浮萍低低地笑道:“她昨天晚上乘船走了呀,她来请我与她一块走,但我不去。”爱佳道:“怎么不去?”浮萍回道:“她又能到哪儿去呢。”爱佳仍注视着她似嘲似讽的笑容。小窗吱呀做了响,是风雪打开了它。于是忽地响过去一声更大的动静,原是紧倚着窗前的一个梨木五尺柜落下来了,正砸落在幔帐前,四方五尺的柜子却只砸了一片空落落。里头摔出了一个小小的箱笼,上着锁,锁也碎了,粉身碎骨后只见降落的木屑,木屑与木屑正在暗暗的烛火下缓缓的烧为另一片虚无。浮萍怔了一怔,终于记起来流泪了罢,今时今日却再流不出了,只红了眼,撕扯着声道:“她偷了!她偷了去了!我的一切,我的日子,我的金银,我的那些个证据都被她偷了去了。啊——我这辈子都被她偷完了。”她仿佛用尽了力气要直起背脊来,却仍倒下去了,正如抓起来又垂落下去的一双手,她的身躯陷落在巨大的床榻之上。爱佳不知为何觉得她好似睡在无边的海面之上,又或者是飘浮着,只翻一翻身便永远的沉下去了。那海水也是冰冷无比的。她端坐在她的身躯前,她的床沿边前,但这样已变冰变冷的床榻曾经亦是温暖非常的,只因两具滚烫的身躯曾厮磨过、纠缠过。爱佳低下脸来,去闻胡乱散在床沿边上的那一张长绒地毯,浮萍裸露的通红的手腕,都是有味道的,绕着她,散不去,如何也散不去了。
浮萍又问她道:“爱佳小姐,这是谁送的呢?”爱佳的毛领子终于落在了她的脖颈前,细碎的短绒好似一根根针一样轻轻的在扎她的皮肉——于是她忽然觉得又痒又痛。咬住了齿牙才不发出一声声痛呼来。爱佳道:“这是你的么?”浮萍道:“几年前我戴过它。”爱佳笑道:“你戴过么?是,我总觉得是你戴过的,这样令人厌恶的、恨不得呕吐的气味,便是你的气味。”浮萍忽地笑了笑。她仍高扬着神色来望住她,她两颊的粉白肌肤已然陷下去一半在骨头里了,她变得这样瘦,但偏偏也这样美丽。她丝毫没有失去爱佳初在布庄店中与她相见时的容颜,拭去的无非是红的绿的颜色,那些颜色本身就是她面容之上的累赘,如今丢了、弃了,只余下她与她同样清白的面目。爱佳从不恨低贱的人,她带着怜爱自己的心去怜爱这样的人,但她从来都没有在浮萍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上生过一丝丝的怜爱。因为她低贱的令她觉得可憎,正如她所浮现过的一个遐想,一个女人穿着低贱的衣服、有着低贱的身子、得到了更低贱的出路,但她偏偏得过无比上等的爱。但有另一个女人她的一切都在上等的幻梦之中产生与融合,但她所拥有的、从此以后所得到的都只会是她人残余的倒影——甚至是那一个低贱女人的倒影。浮萍今日才知她姨妈偷了她的小箱笼,清了她的五斗柜,也是今日才发觉爱佳恨着她,是比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都要恨她。或者她过去活着的一些日子曾偷偷地窥见过爱佳这一张可怖的面貌,在一间布庄里,她抓住那一件朱红长褂时,仿佛正是这一张面貌来示人呢。爱佳道:“浮萍小姐,对不起你呀——我并不爱胡安。”浮萍仍以为她在道糊涂的歉意。但今日她低下脸来,流起泪来,却不再是为那一份虚无的悲苦流泪了,她为对浮萍真实的恨而流泪罢。正如浮萍多少个日子前说——没有人为了爱去死。她不会。于是今时今日她便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恨而死去了。为了爱佳对她真真切切的恨。
雪停了停。一片寂静之中爱佳重又记起来她与浮萍乘车到布庄去的那一日,她扭身往柜台走去的一刻,浮萍的手往朱红长褂上伸去了么?她摸了褂边、领边,又或者仅是一个小小的衣扣。她到底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女人。说了不爱他,又要为他这样痛苦,长木框试衣镜中她的眉头皱一皱,那份痛楚便藏也藏不住了。她若是当时流下泪也罢了,她总会分一点怜悯给她,但她偏偏又扬着那张没有神色的脸,只冷冷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真像爱佳,仿佛要将人脸上万般神色捉摸个清楚。于是爱佳怔了怔,几乎要摔了那滚烫无比的瓷茶杯子,却只摔了还未送与胡安去的那一颗羊皮大衣的扣饰,她恍然一望,浮萍别的是那一朵布绒花的扣饰——她也有这么一朵布绒花。竟是这样一朵即将凋零的连花骨朵也散去的布绒花扯出她深深的恨意来。爱佳如今再去摸一摸浮萍那脖颈,她穿了一件白绸子睡衣,上面已不别扣饰了。浮萍忽地道:“胡安的婚姻不会是没有爱的。”爱佳的手收了收紧,掐住浮萍颈项上紫红的细纹么?却又松了去了。她站起身来,不知为什么去注视着那粉身碎骨的小箱笼,木屑散去后,实际那儿还藏着一个手炉子呢。真像是她的那一个,也长了八面的小孔,胡安说道这样式的暖炉子是最暖和的。爱佳道:“可你说世上不止爱与恨呀——在这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婚姻,只有婚姻是不讲爱与恨的。”浮萍却不再回她的话了。爱佳再去望她,她仿佛在那片无边的海面上闭上眼睡去了,她手里头紧握着什么,几乎要把血肉都连在一起来握住,握的那样紧。她扭回身去,往什么地方走去,原是走到了一个铜黄色的梳妆镜子前,她在那儿站了站,要把小窗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