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他去,仿佛多年来她终于在悲戚的汪洋之中抓起一块浮木一般,抓住了,便再放不了手了。正如她在飘浮之中常不散去的一个转念,她到底不是爱胡安的,她也并不恨他了,她再次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背脊之时,生出来无非是除去爱与恨之外的另一条清晰无比的边界——是解脱。她必得倚仗着他来得到多年以来从未得过的一种解脱,这种倚仗她母亲无病无灾之前也从未给到过她呢,如今胡安这样一个人来了,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多爱她,但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可给她这种倚仗的人。自她母亲死后她父亲愈加的恨她,厌她,她也再不必因此来流泪,只因她在汪洋之中紧紧地抓住了浮木,便永远的从那一片无边的悲戚之中解脱了。终于不知那一日,玉佳在饭厅里出来,径直往母亲的灵堂走去,爱佳只是跟着她,见她那一双吊梢的凤眼瞪着,走到了香火炉子跟前,一只手慌乱的往炉子后伸去,便扯出了一条熠熠生辉的白珍珠串链。爱佳冷冷地唤住了她:“下贱东西。”玉佳惊恐的回过脸来,她紧握住串链的手略一收紧,竟将那串链子扯了个粉碎,落了满地的“嘀嗒”声,直滚落到爱佳的脚边去了。爱佳不流泪,再不流泪,她以恨不得将她同样扯得粉碎的目光注视着她,问她道:“这串链子,是从我母亲身上摘下来的么?”玉佳颤颤道:“是的。人死了,人即是死了,为什么要戴着入棺材去?家里头的状况这样不好,竟让一个死人体面——”她站在白烛摇曳的案桌前,这样冷漠地仰起脸来回望着爱佳。于是爱佳又记起来,她母亲入葬的那一日,下着雪,她身上围了一件黑丝绒制的披肩呢,她怕她冷,为她围上的。可她真正地穿上了么?近来天气这样冷,二太太常常戴了一双丝绒皮革的手套,那也是黑色的,那样醒目的黑。她无疑仍是憎她母亲的,即便她死了,在病重之时万般苦痛的死去了,她也从不曾怜悯过她。可她如今却要无端地生起来对她的愧意、怜意,只因听玉佳又冷笑了一声道:“还你就是了,你自己捡起来罢。”爱佳已不知自己如何握住她手去,只是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她便听见玉佳疯一样的大叫起来。是玉佳流了泪,她流着满面的泪往雪地之中跑去了,爱佳忽地看见灵堂上的白烛不住地晃动起来,火光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响声,又往地面上裂出一个长长的魅影,游走之间,它最后划过了玉佳那一张无比可恨的面容。
胡安来见她时,她便在那儿静坐着。在她母亲的床沿边上倚着什么,原来是倚着他送给她的那条花白的毛领子呢,见他走来,她唤道:“胡安。”外头有尖锐的叫声、哭声、嚷声,在小窗外游走着,好似是另一个巨大的灵堂。胡安只是黑暗之中走近了来,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素黑来,见着她了,他仿佛闭了闭眼,方道:“地上冷,起来坐吧。”她却如何也挺不起背脊来了,弯着一具瘦弱的身躯倾倒在床沿边上时,胡安只是搂住她道:“爱佳,你父亲说你要烧死你妹妹。”她忽地疯魔一般来抓住他的长褂,如多少个日子之前一样抓住她自己的衣角一处般用力地打了一个结,甚至抓起了他的一点点皮肉,他发觉有些痛,但没有立即呼唤出来,直至她终于散开来。爱佳仿佛睡过去了,她沉重的头颅倚靠在他的肩颈之中,只是一阵阵虚无的哭声传过来,却不是她在哭了,她只是无比冰冷地说道:“我烧死她么?我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呀,因她是父亲最爱的子女,是这个家中最好的子女。”胡安冷笑道:“你父亲竟这样恨你。”爱佳道:“这世上多少人都不爱我。”胡安却不回她的话了。他再握她的手去,却好似握住了一道暖流,他糊涂地以为是流了血,低下眼来望,她的手心里只是一滴一滴地往地面上滴着热汗呢。胡安仍紧紧地拥住她:“你害怕?”爱佳道:“怕,怕他要烧死我,真的要被烧死的是我,二太太说着呢,要是我睡了,她就要把那烛火全倒在我脸上。于是我不敢睡去。”胡安道:“她真这样做,我也会烧死她。”小窗外哭声又响起来了。翻天覆地的做着响。直把外头那一道道灰蒙蒙的光圈建成一个又一个审视的牢狱,将他与她这两张充斥了恨意、怒意的脸锁在了这个四方天地里。原是有人在外头唤着她:“疯子,一个十足的疯子!”爱佳道:“我若是今日没有疯,明日也要疯了。”但谁也听不见她说话了。正如当初她母亲在床榻上翻着身,又睡过去,她闭上眼来,又见着她母亲死去的那一日——又或者是浮萍死去的那一日。
雪细细地,风也细细地打在浮萍的额、耳、眼上,仿佛她正受着刑。那日爱佳直上了楼来去见她,推开一屏房门,她仿佛知道她来了,却是不动声色地。爱佳走近了去注视着她,胡乱抓住了散开的雪一样白的幔帐,幔帐内,她那日的面容比她过往见过她任何一面的面容更美丽,她向来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即便将要死去,仍要以一番动人的神色来示人。爱佳若是唤她,她便睁一睁眼,看了她许久,仿佛忽地记起她来:“爱佳小姐,您怎么来?”爱佳道:“来见你一面。”浮萍抬一抬手,不知在抓着什么,没有抓住,一只手又垂下去,直垂落在冰冷的地面。浮萍道:“哦——请您帮我找一个人,他常在这条街面上走,是一个报童,您找到他,便问他一问,我要他寄的信寄出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