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再见李桥 > 分卷阅读16
    ?

    李桥说,她不喜欢三角形。

    秦之扬问,你还没说,谁用长方形的呢?

    夏青说,如果是庄重的人,那么他用长方形。

    秦之扬看着漫山的长方形墓碑,说,死了的人都是庄重的。所以,都用长方形也没错。

    夏青说,所以,是死亡本身,把他们一下子都变庄重了吗?哪怕他们生前不庄重。

    没有人能回答。

    夏青的话,总是让人很难回答。

    我想起我二叔,他酗酒赌博,不务正业,醉酒掉进河里淹死后,大家又说,他是个好人,死了可惜。

    要是这么说,我死了之后,在对我各种不满意的父母心中,我会忽然变得庄重起来,变得有可取之处了吧。

    我忽然激动了,真想立刻给我自己刻一块墓碑。我说,夏青,你喜欢什么形状?

    夏青把头扭过来对着我,但她的眼睛不看我,说,我要正十七边形。

    为什么?

    李桥说,她喜欢高斯。

    我想了想,说,高斯是那个从1加到100,5050的那个?

    李桥说,应该是吧。

    秦之扬说,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形状的墓碑?

    夏青不说话。

    我说,我们刚认识,还不熟啊。

    夏青的手缩在胸前,慢慢松开,食指指了我一下,说,正方形。又指秦之扬,说,菱形。

    她说的很对,我是个正方形,最无趣,最没有惊喜的正方形。

    秦之扬摇头,说,我不是菱形,我一点儿都不特别。

    夏青拿眼角看着别处,笃定地说,你是。

    李桥说,你别跟她争。不然她要发疯了。

    夏青看李桥,她似乎只能跟李桥对视。

    李桥说,我是什么形状的墓碑?

    夏青说,我还没有想好。

    我说,但是最终,我们都只有长方形的。我们都会很庄重地死。

    夏青忽然不乐意了。她说,墓碑不好看,我不想要墓碑。

    李桥说,我也不想要。这破石头有个屁用。

    可我想要,所以我没说话。秦之扬也不说话,我猜他也想要。我于是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和我的对上了。

    我们都发现了对方的秘密之后,把眼睛移开了。

    第三章(2)

    ——李桥——

    我妈妈是投江死的,在冬天。

    搜救队打捞了三天,最终在下游的之江市境内把她捞起来。

    她盖着白布,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泡白了,险些和盖在她身上的褶皱白布融为一体,她羽绒服袖子上套着防脏污的小袖套。

    南方的冬天很湿冷,阴云密布,天空低垂,我站在萧瑟的江风中,骨头僵硬。

    妈妈,你不冷吗?为什么不选择春天或夏天,至少江水温暖些。

    是一艘拉煤的货船上的船员远远看见了她,报警来不及了。

    船上的人说,是很快速的事,看得出死了心要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水里,像江水轻易卷走岸边的泥沙。

    站在我们家筒子楼六楼的过道上,我一抬眼就看见堤坝外那条细带般的长江。

    天空很低,空气阴冷潮湿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母亲的身影在江边,头也不回地往江心走。

    这时候,我会站到岸边,她的身后。

    她脚下的江水总是浑浊的,先吞掉她的小腿,大腿,再淹没她的胸腹,肩膀,只剩下一颗头在水面漂浮。

    那是她存活着的最后一部分。她还不后悔,执着地朝浑浊和死亡走去,仿佛着了魔的人,被牵扯去那个方向。

    妈妈!

    她听不见我在她身后的呼喊,她的脑袋也被江水收走,只剩黑色的长发像一把稻草悬在江上,无法溶解,突然一扯,那团头发也不见了,一小圈水纹很快被浪涛覆盖。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我努力回想,最后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给我下面条,窝了个荷包蛋,我吃得满头大汗,她拿毛巾给我擦额头。

    同学在楼下喊,我急着背书包走,她揪住我棉袄后领,毛巾捅进去在我后背抹一圈,抓走一把热汗。

    她说,零花钱带起没有。

    我已经跑出门去,说,带了!

    那个早晨,我没有看她。妈妈在我身边忙碌,有动作,有声音,有温度,她没有脸孔。

    我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呢。

    我和几个朋友去江边游泳,浪头涌过来,将我推向深处,我被江水裹挟,失去控制力,感到了恐惧。

    妈妈一步步走向水中,江水淹没她的鼻子时,她在想什么?

    人生最后几步路,她感到恐惧吗?应该没有。我脑海中她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又有点恨她了。走吧,都滚远点。

    林卉这个人没有了之后,那个叫李康仁的男人没有再娶。

    把老婆打到投江自尽,没有女的愿意跟他过。他当鳏夫不久,航运公司整改裁员。筒子楼家家户户惴惴不安,相互打听。

    一个说,我一辈子贡献给长江,要是被裁了,不晓得去哪里谋生活。

    一个说,裁了也好,领了安置费散伙走人,反正效益不好,你说现在物价飞涨,就工资不涨,吊着一口气还不如拔管子来个痛快。

    众人说,说的有道理,妈个批,不干就不干了,下海去搞生意。

    嘴上说得风光,心悬在嗓子眼里,谁也不想被下岗。

    不久后,名单下来,裁了一半的职工。裁掉的人唉声叹气,有几个怒火中烧找领导理论,却是徒劳。留下的人侥幸升天,终于睡得安稳。

    李康仁留下了。

    他说,老子就晓得要交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