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我便尖着嗓子唱起了家乡戏。那唱腔高而空灵,有一种剌入人骨髓的力量。两旁的树影在夜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我一路唱着,全然不顾别人的眼色,朝着和老唐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五节
老唐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常面对镜子。
那面镜子似乎是注入了过多的水银——过于白亮了些。而且我发现它近来越来越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我在擦拭它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变形的脸:窄长、惊恐、精神萎钝,陌生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慌忙在屋子里寻找另一面镜子,竟然没有找到,大镜子映照着我的全身,让我无处可逃。
镜子放在过道处,两边是两道狭窄的门,镜中的女人伸着细长的胳膊在那儿梳头,梳理着一头很难梳通的长发。她注意到这面镜子已经越来越失真了,整个人体似乎被纵向拉伸了一下,变得细瘦窄长,连乳晕的形状都是椭圆形——当然是纵向的,我像是被制造玻璃的工匠纵向一拉,成了现在这种形状,妖冶,怪异,轻飘。变化是在日积月累中完成的,一开始只是轻微地变形,人影稍被挤压变细,到后来越来越严重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身上反射着暗暗的光。这种深黑颜色既暗又亮是矛盾的两极。她走起路来飞快,舞姿婆娑,身体周围摆满各式各样的玻璃水具。一只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那蚊子在灯光下被放得很大,不仅形体变大,而且叫得声音也被放得好大,身上宛若装了微型麦克风,嗡嗡嗡来,嗡嗡嗡去。穿黑衣服的女人用一把折扇扑打那只蚊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扭曲晃动,像墨笔画出的一弯水草。水草浸在水中,随波招摇。蚊子越变越大,人却在变小,萎缩。那声音大得简直受不了了,像超声波,我只好拿起一支“枪手”,屏吸、瞄准,对准那只蚊子开枪射击,不幸的是我把枪手拿倒了——喷了自己一脸一脖子。
我马上想到枪手是有毒的。我立刻冲去洗脸,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长头发拖拖拉拉地滑下来,东一绺西一绺像黑色火舌一般地在水中漫游。我冲洗我的嘴唇,以免有毒洗渗进去;我冲洗我的眼睛,以免它被错误进入的液体迷失;我把我的五官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眼睛扒开,耳朵揪长,嘴巴张大——蚊子药没毒死我,我自己倒快把自己置于死地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只小小的蚊子”,这个简单的问题使我越来越困惑。
胸口被水濡湿了一大片,我索性把衣服脱了拿一根粗壮的管子上上下下不停地朝自己喷射,人变得像个水人似的心里却感到很痛快。我想到“水银白”这个词,这个时候去照镜子就一定是那种白吧?头发被弄得很湿,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裸露出一张苍白的、没遮没拦的脸来,这时候我发现了那面严重变形的镜子,它把我每一个器官都拉长了,像一幅超现实的画,我伸手就能够得到两边的门,它们是画框而我就是这画中人,画中除了一个人女人付么都没有,背景的景深处有一只飘忽不定的灯,灯绳从穹顶高处垂下来,灯光暗淡,把灯光下的世界映照得缄默无语。一个人的世界便是一座荒原,寂寞极了,荒凉极了。
那种嗡嗡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萎缩到蚊子那样小,而那只蚊子忽然之间庞大如鸵鸟。
我在梦里赤裸着奔跑,我梦见鸵鸟在追我。
第六节
晚上回来时我感觉家里好像有人来过,这感觉叫我毛骨悚然。电扇开着,一张纯白的纸叶在空中悬浮——仿佛不是在飞,而是凝止不动,然后它徐徐地往上升,轻轻飘飘没有质地的魂儿似的,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它开始降落,大约是电扇的气流在托着它,下落速度很慢。
我不知道房间里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了,是斜插在那里的那把梳子吗?还是那本书放得位置不对,电扇的开关没关,窗帘隐隐浮动,窗帘背后似乎隐躲着什么人,我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我把几个房间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在开关噼里啪啦一片脆响声中寻求一点安全感。
在镜中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惊恐,慌张,没着没落像一叶飘在空中的纸。我的镜子在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慢而又顽强地发生着剧变,它将一切可能进入它影像的东西扭曲变形,仿佛受到了什么压力。我四处寻找这压力的来源,我听到房子里有一种莫明的响动,这边剥地一声轻微爆裂声,紧接着那边哗啦一响,好像有人躲在暗中故意跟你捣乱,你跑到东的时候那声音就在西边响起,它跑得像风一样快,脚不沾地,飘忽着来去。现在可以确定,家里不仅有人来过,而且这个人现在还没走,就躲在这套公寓里的某个地方。
“好吧,来吧,玩吧!”
我的胆子忽然像气吹得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