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地牢内一片寂静。白衣僧人独自坐在地上,像是在想什么事。他腕上束缚着锁链,一端钉在墙壁上,身旁则放着一个食盒,里面已经空了。
“洗出经年否,光华得再清。”
他手里拿着一张签文,是放在食盒的夹层里的。道荣为他求了东瀛的佛签,是第二十一签吉,藏在盒子里面,一直等着合适之时拿给他。
“所求终吉利,重日照前程。”
签文是一张纸,上面写着吉凶,判词,或是方位详解。背面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是道荣写的寄语。
[宛如仙鹤出凡笼,脱得凡笼路路通。南北东西无阻隔,任君直上九霄宫。]
他喃喃念着,折起那张签文。道荣写的寄语,是中原的观音灵签第十四。
“真有趣。”那人轻声道,“仙鹤离笼,这也是杨九天当年抽到的判诗。”
想来世间事,有许多当真是由不得人的。
他将签文收好,藏在了衣襟里。又过了许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一般,朝牢房的铁栅栏走去。
常言道不惹红尘,红尘自惹。
那僧人将手按在牢门上,渐渐握紧。他手上和身上的链条凶险地晃荡着,随即崩得笔直。
在催动内力的一瞬,他犹豫了片刻,似是在迟疑自己欲行之事是否当真可行。
但最后,他仍是下定了决心。
一股磅礴的内力爆发,顷刻震荡了整座牢狱。身上锁链尽断,坠落声无比沉重,就像卸下了心头的巨石。那人揉了揉青紫的手腕,走上前用手一推精钢制成的牢门。
牢门应声而倒,溅得尘土飞扬,余灰阵阵。
他缓步踏出囚禁了他太久的牢笼,未携武器,亦无防身之物。隐约听得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但他很清楚,今夜之事已是势在必行。
大约没人想到他会再次出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曾想过是否就这样在此囚禁关押,吃斋念佛,终老一生。
但现在,大约到了该出去的时候了。
此刻在少林寺外,一处隐秘的树林里,伫立着一辆唐风马车,两匹漆黑的高头大马站在车前不声不响,红色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山门一动不动。
马车里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身雪河铠甲,沐月而辉,威风凛凛。黑色的头发高高扎成马尾,缀着红白缨,凌乱随意却又十分干净。他戴着一张天妒画颜的面具,上面装饰了些许繁琐的珠玉。
寒风吹过枯叶,传来簌簌声响。那人懒懒地倚在车上,手臂支着头颅不动。他遥遥地看着少林寺的方向,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夜色里分外幽深。
寺里隐约亮起灯火,却明灭不定。他漠然远观,良久之后,忽然牵动了车前烈马的缰绳。
“走。”
地狱门开,恶鬼将至。
[刑、冲、克、破、害、并,流年不利,忌嫁娶,忌丧葬。年庚对冲,子克巳,寅克辰。无喜恐有祸。]
【时运不济,易犯太岁。】
*********
袁峰在道荣的庭院里睡着了。
那个人做的糕点很不禁放,很快便会坏掉。袁峰一直留着它们看,直到不能再留,才一个一个地吃光了。
随后他便觉得很困,困得令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一下子栽倒在地榻上睡熟了。
他的梦很怪,梦见自己披着衣服出门,爬到了屋顶上看月亮。梦里的夜幕晴空万里,只有一轮弯月和点点繁星。他静静地看着,沉思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白衣天策。
袁峰在梦里也觉得他是个很难看透的家伙。那个人做事似乎有他自己的目标,旁人很难插手,所以显然他都是在一个人独行。
一个人……
“多谢你……”袁峰在睡梦中喃喃道,“多谢你帮我……”
他睡得很沉,蓦地,却有一方软软的被子轻轻盖在了他身上。门不知何时开了又关上,那一袭白衣的男人正安静地坐在他面前,低头望着他的脸看。
看了一会后,他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袁峰的脸,却又很快收回,像是想碰他又不愿碰他。
但他仍然是拍了拍袁峰的肩膀。
在庭院之外,唐糠裳正坐在一棵粗壮的树上,微微晃动着垂下的腿。他懒散地靠着树干,抱着手臂盯着那间庭院看。
看着看着,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却仍是默不作声地在观察。
就在他专心之时,忽然听到远处的寺中传来了一片喧哗声。有火光亮起,亦有打斗声传来,引得他十分诧异发生何事,忍不住将头朝那边望去。
那喧闹声不算小,将袁峰也从梦中惊醒,缓缓坐了起来。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在内,于是他揉了揉眼睛,想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
谁知一出来就碰上了唐糠裳。
那唐门正站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正殿的方向。袁峰很吃惊他会在这,急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唐糠裳却说不知,好像是寺里有什么人闯进来了。
袁峰吸了口气。他与唐糠裳心照不宣地点头,朝寺中而去。心头隐隐觉得有事情不妙,却又无法言明。
灯火通明的少林寺,在夜晚中显得很惊惶。大雄宝殿外站立着无数训练有素的武僧,皆持着棍棒,态势十分不善。其他的沙弥和小和尚都挤在道两旁,伸着脖子努力往广场上看。
袁峰和唐糠裳来到殿外,一见这气势汹汹的模样都有些诧异。两人不约而同地悄悄跃上一处亭子顶端,借着旁边树枝遮蔽,朝正殿前望去,随即大吃一惊。
原来那殿外此刻正站着一个白衣僧人,手持一截棍棒,却咔嚓一声掰成两段,丢在了地上。在他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武僧,有一两个还想还击,却皆不是他的对手,悉数被他撂倒在地。
随后那人拍了拍手,转头朝正殿上望去。
“弟子今日欲离开少林。”他大声道,“请方丈恩准。”
袁峰看清了他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无云。
无人回应他。夜色下的少林忽然安静起来,竟无一人说话。
于是无云便朝着正殿又走近了几步。他立在台阶下,仰头朝匾额望去。
“为了断红尘,必先入红尘。”他道,“若会连累少林,我愿还俗世,做江湖叛僧,所造之业,与师门再无关系。”
上方空空荡荡,既无人出现,也无人回应。
“我知道寺里欲清理门户,并无逃跑之意。”无云又道,“若一定要处置我,且等我了结心中事,自回来再受惩戒。”
上方依旧无人应答。但片刻后,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黑衣僧人缓步自殿中而来,手里持着一把金光闪闪的禅杖,缀着圆环,垂着红带,一见便知并非凡品。
“这回又打算去哪里造孽?”那僧人问。
无云看着他,却缓缓跪下来,俯首磕头。
“见过大师兄。”
“地牢是困魔的地方,困不住你。洞窟是囚鬼的地方,也囚不了你。我们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是弟子的错。”无云低头道,“是弟子不安分,徒惹是非无穷。”
“也不必如此。”那僧人说着,持起禅杖,横在了手中,“该去时就去,该回时自回。这寺里,从来无人拦得住你。”
他将禅杖丢了下去。无云抬起手来,一把抓在掌心。久别重逢,他站起身来,猛地在手中轮了一圈。
袁峰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就算自己武功再差,也感觉得到自他而来的气海和内力,的确远在其他僧众之上。
无云持着禅杖,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僧人,朝他行了个单手礼。
“多谢师兄。”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嘚嘚作响,由远及近。少林的山门被一股气劲震开,嘶鸣声响彻寂夜,随后一辆唐风马车徐徐而入,车前两匹黑马毛色发亮,极有气势地踏在了寺中参道上。
“太岁当头坐。”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无喜恐有祸。”
马车上正坐着一人,懒散地靠在软垫上,叠着腿一动不动。
有眼尖的沙弥看清了来人,立刻通报同门师兄弟,连声说岁星来了,是旧值太岁……
瞬间所有僧人都退避三尺,极为戒备地看着那辆马车。但那车依旧不急不缓,那人也一脸漫不经心,缓缓朝着大雄宝殿人来。
他对周遭僧人视若无睹,快到台阶下时才牵动缰绳,停在了无云不远处。
车上那男子仰头,脸上戴着一张天妒画颜的面具,一双墨色瞳孔幽暗沉沉。他身上盔甲闪着寒光,一杆蓝色尖枪立在车上,显然是天策府中人。
袁峰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长相,立刻被吓了一跳。那张脸他竟然是见过的。
“傅临渊?”他不敢置信地低声道,“这……他不是明教吗?”
“不是同一人……”唐糠裳摇头,“但是……的确生得很像。不……应该说是傅临渊很像他。”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有过几面之缘。但我的确是认得这个人在先。”唐糠裳道,“他出身天策府云氏,五代将门,乃家主云老将军嫡出独子,名泱,字溯徊。”
“云溯徊?”袁峰一愣,“糖糖,你是不是提起过此人?”
“不容易。”唐糠裳勾住了他的肩膀,“你居然还记得。”
“我只记得你好像说过这个名字。”袁峰道,“可他究竟是何人?为什么寺中人好像很忌惮他?”
“你还记得杀榜吗?”唐糠裳问,“前五人,宗海司旧傅。他便是杀榜第四,诨名旧值太岁,本名云泱,云溯徊。”
袁峰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那他和无云……?”
“你觉得呢?”唐糠裳反问。
袁峰哪里能知道,他只得屏住呼吸,躲在上面继续张望。
“你来了。”他听到无云对那人道,“好久不见。”
“我耐心有限。”那天策却冷淡应道,“还望从速。”
无云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我哥说,这十个人里头最变态的是丐哥,但最不能惹的是太岁。]杨旭日说过的话,忽然在袁峰脑中响起,不由得一阵恶寒。
唐糠裳告诉他,云溯徊生性寡言,待人极为冷漠。若无必要,便不可轻易得罪他。
正殿之下,无云手握禅杖,沉默如斯。见他不言语,云溯徊也不开口了。袁峰看得出这个人话不多,也不爱笑。那一张脸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连呼气都似乎是寒风。
但片刻之后,他忽然朝着无云伸出了手,示意他过来。
于是无云朝他走去,握住他的手腕,一跃上了马车。
云溯徊一扯缰绳,两匹黑马发出响亮的喷鼻声。它们的双脚开始摩擦地面,准备离开。
“大师兄,”无云坐在车中,朝着台阶上那僧人行礼,“告辞。”
他言毕,在人群中看了一圈,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了躲藏着的袁峰身上。
袁峰看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
嘶鸣声响起,烈马绝尘而去。昔日如笼中鸟,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樊笼将脱,已无锁链可束缚。
山门大开,夜色沉沉,一袭白影隐入其中,马车绝尘而去,自此再无踪迹。
无云,陆华,西域人,狼牙军。若当年的他是一匹孤狼,那本心该是有多野性难驯。记得道荣曾言,谁也不愿做笼中之鸟,而他犹甚。
袁峰突然想,大约他渴望一生都晴空万里,所以才法号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