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荣停尸三日后,便奉东瀛遣唐使之命,在此地火化,而将骨灰送回东瀛。
寺里的药师和尚渡法玄机一直在看顾他的尸首,用了许多定颜之法,加之天气寒冷,勉强保护得尚未腐坏。但袁峰却看到了他有些愁眉不展,似乎很是烦恼的样子。
道荣的尸首停在寺外一处柴房里,只存放了许多破烂旧物,从无人去。袁峰想远远地再看看师兄,便来到了屋外,停在远处朝房子看。随后他就看到了立在屋前的渡法玄机。
“师兄怎么了?”他问,“是遇到什么事了?”
“师弟。”玄机冲他还礼,“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些诡异之事。”
“诡异之事?”袁峰心里一沉,“道荣师兄的尸体……有问题了?”
“是。”
袁峰最是害怕厉鬼冤魂,尤其是女鬼僵尸,饶是大白天的,他还是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什么问题……”他音调都吓破了。
“道荣不肯合眼。”玄机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四周,“试了几次皆无法,我猜,大约是心中执念尚未放下。”
“那怎么办?”袁峰问,“不能……直接焚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渡法玄机像是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半晌之后只能叹一声气,合十双手念阿弥陀佛。
“我是出家人,原不该说些鬼妖之事。”他叹道,“超度也做了,法事也做了,甚至还给他在殿中供奉了牌位,但是,他还是不肯闭眼。若是直接焚之……”
便化恶鬼无疑。
袁峰的后槽牙都打了个颤。他过于害怕,以至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站在自己背后,正用一只冰凉的手轻拍自己的肩膀。
“师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民间有些规矩,已死之人,闭眼方得往生。别看我们是佛寺,看似清静无垢,实则红尘中事,多有牵扯。”渡法玄机道,“世间事,浮于表面一层,暗度陈仓一层。那些阴阳道法,怪力乱神,寺中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他说着,却又转头朝那柴房看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上古年间,巫医不分家。大部分学医之人,皆会遇到非医术可解的疑难杂症,有时便会尝试祝由术来解。”他对袁峰道,“我烧了犀角通灵,觉得他……似乎……”
想见见你。
袁峰猛地摇头,说什么也不愿意。不管生前同自己如何亲近,死后……一具尸体……他不想见。
“我害怕。”他发着抖诚恳道,“我是真的怕鬼,求师兄……师兄们饶了我……”
“无云来看过他一次。”玄机道,“但如你一样,只是站在这里,站了很久才走,并未入内。自然,常人谁愿意去看一具停尸已久的死人,若你不想见,我不会勉强。”
袁峰仍是吓得发抖,忍不住用牙咬住了手。渡法玄机看他实在害怕,忍不住笑了,拍着他的肩要他放松。
“他没那么吓人。”玄机笑道,“只是脸色不好……其他与生人无异。”
“那我也……”
袁峰又朝柴房的门看去,却看到门半开着,隐约可见一个石台,上面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蒙着白布。
白布之下,他看到了那个人露出来的左手,僵硬地放在体侧,肤色是青黄色。
他手上还戴着一串黑色的佛珠。
袁峰看见那人的手后愣了一下,想起了先前他做糕点时的样子。就是这只手捏着酥边,压着雕花,也是这只手曾经点在经书上,一字一句指着墨黑的文字。
一股悲伤翻涌上来,竟将他的恐惧压了下去。袁峰迟疑着,转头看了看渡法玄机。
“你能陪我吗?”他问,“在外面也行……”
“我只能在外面。”玄机道,“你放心,我就在门口。”
袁峰点头。他深呼吸几次,念叨了几句之后朝房中走去。
一进门便觉得阴气沉沉,比外面还冷上许多。他来到那停尸床前,犹豫了半晌之后,想碰一下道荣的手,却又不敢。
“你可以动他。”玄机在门外道,“出来后我为你驱邪。”
袁峰点头,他张开五指,握住了道荣的手。
很冷,且极硬。袁峰这才发现石床上放满了冰块,而道荣就躺在那些冰块上面,保持着尸体不腐。
“师兄……”
袁峰想哭,但莫名的恐惧感又让他哭不出来。
就在这时,窗口忽然吹进一股冷风,一下子掀开了蒙尸布,露出了那张僵硬的脸来。
袁峰猝不及防,看了个正着,被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道荣仍是睁着眼睛,面容与死前无异,但瞳孔浑浊,死气沉沉,青黄色的皮肤上也渗出了几块尸瘢。他直直地望着棚顶,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而袁峰被他一吓,猛地朝后面摔了下去。他身后有许多杂物,有些甚至是无用的钝器,然却仍有锋利一角,眼看着他就要栽倒在那些东西上面。
玄机急忙去扶他,但已来不及了。袁峰坐在了地上,离它们只差一寸,却安然无恙。
因为他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挡了一下,护住了他的头和脖颈。但身后却什么人都没有。
“我没事……”他低着头道,“没事……”
他拉着玄机的手站起来,重新立在了道荣旁边。这一次再看他的脸,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
袁峰让玄机在门边等自己,随后双手合十,朝道荣行礼。
“师兄,我来看你了。”他轻声道。
道荣却依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无云走了。”袁峰对他道,“有人来接他,把他从寺里带走了。他还说了什么叛出师门,不连累少林之类的话。”
他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的却是……你就这么想保他吗?
“师兄,值得吗?”袁峰问。
屋子里四面漏风,回答他的只有呼啸风声,除此之外空荡无物。
袁峰伸出手去,盖在他眼睛上,试着将他眼皮下压。
但再抬手时,他还是睁着那双眼睛看。
袁峰虽然害怕,但还是再次将手盖在他眼睛上,蒙住他的额头。
世间许多事,从无道理可讲。执念胜于杀念,太深便会成魔,不得解脱的是自己。
“师兄,你要回家了。”袁峰道。
啪嗒一声响,道荣腕上的佛珠忽然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再挪开手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袁峰没有再说话。他将白布重新改上,随后犹豫片刻,拿起了那串佛珠。
走出门口时,他才觉得后怕,两腿发软,一下子抓紧了渡法玄机,吓得冷汗淋漓。
“你去库房里寻些艾草干叶,用它泡个澡。”玄机对他道,“然后再弄些桃木枝挂在门上,睡前也点些艾草驱邪,再把地藏经念上九遍。”
“好的……好的……”
玄机低下头,看了看他手上的佛珠,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佛珠你若是想收着也无妨。拿到佛前去受些香火,供上九日即可。”
袁峰喘匀了气,点了点头。
“好,多谢师兄。”
离开柴房前,袁峰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去看那间屋子。总觉得屋内光线似乎暖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阴冷了。
今日之后,应该就再也看不见道荣了吧。
“我走了,师兄。”
袁峰说着,转头欲走。
[再见。]有个人在他耳边用东瀛话道。
他手中的佛珠抖了一下。袁峰没有转头,而是攒紧了佛珠。
有什么东西落在珠子上面,摔成了晶莹的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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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日中,全寺都笼罩在一股不明的阴郁气氛中,沉默压抑,晦暗深沉。
袁峰回去后按玄机的指点一一照办,未出任何差错。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寺里混吃混喝。但他发觉自己好像已经不记得,到这里来有多久了。
原本一心想回家,但如今看来不但回不去,似乎还在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
袁峰有些绝望,也没有头绪,就整日待在僧僚里,好像被困在此处一般足不出户。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发展到最后竟然茶饭不思,卧床不起。只有行绪送道荣骨灰启程那日,才爬起来送了他一程。
那个小师弟原本是按照大师兄的吩咐,要随道荣一同回东瀛。但如今道荣亡故,他仍是自请护送,愿同去扶桑。大师兄也就点头准了。
他们离开后,袁峰更加愁闷。见了这样生离死别之事,越发觉得不能对这里的人动感情,否则伤心的只是自己。
袁峰无法将他们当成一个游戏,因为每个人都实在活着,且有血有肉。他剥离不了自己的心和感触,就只能郁郁寡欢,抑郁不乐。
他知道自己这是心病,但唐糠裳却不知。他看着袁峰日渐憔悴,有气无力,被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是袁峰性命不保,不由得心急如焚,在屋里团团转。
他转得太快,看得袁峰眼晕,脑袋嗡嗡作响。
“你能不能别跟蚂蚁似的。”他没好气地对唐糠裳说,“你瞅你急的那出,丢不丢人。”
“大和尚,你究竟怎么了?”唐糠裳担忧地问,“看你这病怏怏的,如何是好。”
袁峰叹了口气。
他不想跟唐糠裳实话实说,估计说了他也不信。想象一下那个对话场面,嗨糖糖糖,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是穿越过来的,你们这里就是个游戏,你就是个傀儡,而我是在其他空间操控你们的存在!你的主人是我的好盆友你造吗!
袁峰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叮嘱自己绝对不能说。如果真这样说了,那被关在达摩洞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唐糠裳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去向燕无声这个万花医师。奈何花哥高洁傲岸,从不管其他门派之事,甩了下自己的长发,也爱莫能助。
倒是杨旭日,深思熟虑地考虑了一下午,想出来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敲响了袁峰的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挖宝。
袁峰一听,眼睛恢复了几分神采。毕竟挖宝还算个好东西,要是运气好的话,在自己的门派能挖到个武器。运气不好也能挖到一堆可卖的材料,怎么样都不亏。
于是他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很果断地爬了起来。他换了身衣服,挽起袖子拎着锄头跟杨旭日去了院外。
这两人漫山遍野地开始挖挖挖。袁峰一边卖力地刨土,一边异想天开地许愿能挖出个什么东西来,给他点线索找到回去的路。
杨旭日得到了嫂子的认同,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哼小曲。两个人扛着两把家伙事到处跑,谁找到了合适的点谁就挖。
这一挖就是好几个时辰,挖来挖去都是宝箱,开出来一大堆蓝色材料和绿色蔬菜。袁锋把这些东西能送的送人,能吃的吃,能卖的给了杨旭日。因为是两人同挖,运气好时还挖到个素银宝箱,他也一并送给了杨旭日。
“收买人心?”天策笑嘻嘻地问。
“收买狼心。”袁锋继续恶狠狠地铲着面前的土。挖了这么久,却什么线索也没有,他有些心烦意乱,果断把力气都用在锄头上,一边挖一边想象他刨的这块地是那家伙的脸。
结果他一铲子下去挖出来一只护宝神兽。
神兽总是非常巨大的。袁峰以前挖宝遇见了,基本死得毫无异议,这回更没得跑。大师光头仇恨高,这厮冲着他就来了,咆哮声几乎能振飞一个花哥的假发。
袁锋胆小如鼠,吓得转头就跑。那神兽在身后穷追不舍,看这架势是非吃了他不可。
“救命啊!”袁峰大叫,“杀人啦!救人啊!”
杨旭日啪地一记定军拍在神兽身上。神兽哀嚎一声,立刻转移了目标。那小军爷将银枪横在面前,冷冷地盯着那五彩斑斓的护宝神兽,一脸视死如归。
“快去叫人!”他对袁峰喊道,“我内功是铁牢!扛不住的!”
袁峰想也不想就冲回僧僚里大吼大叫。燕无声和唐糠裳闻声而出,立刻拿着兵器冲出了门。到了目的地,一见护宝神兽都吓了一跳。
“我的乖乖,”唐糠裳惊道,“多少年没见过这个憨批了,今日定要给这龟儿子抓几下痒痒。”
四个人立刻围住神兽,齐心协力,扛的扛,输出的输出,开爆发的开爆发,愣是把神兽干掉了。
那神兽哀嚎一声,挣扎倒地,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了,留下一个描金的小盒子从半空落下。杨旭日抬起手,盒子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袁锋却觉得很眼熟:“这是……鎏金宝箱?”
“好眼力。”杨旭日笑着把盒子抛起来又接住,“卖交易行还是留着?”
“当然是卖掉!”袁峰道。开玩笑,有钱不赚王八蛋。
于是杨旭日笑嘻嘻地把宝箱递给他。
“不不不,”袁锋拒绝了,“这是你的,你拿去。”
“分什么你我。”杨旭日把箱子放到他手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我呸,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袁锋连连后退,但是却抱紧了宝箱。
“我们是一家人。我岂会害你。”杨旭日哈哈大笑,“嫂子,莫慌,我哥不在,还有我。”
唐糠裳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怎么着?难不成你想收了他?”
“岂敢岂敢。兄弟妻,不可欺。”杨旭日笑道,“好了,今日收获颇丰,也就到此为止吧。”
袁峰点头。几个人收拾一番,回了少林。杨旭日和袁峰走在最后面,二人一路无话。袁峰看了看杨旭日,后者正一脸愉悦地望着周围的风景,看上去心情不错。
大约是意识到了袁峰在看他,杨旭日忽然转头,对他一笑。
“家兄常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对袁峰道。
“……此话何意?”
“家兄喜读诗经,尤其喜欢秦风。我幼时常听他诵读。”杨旭日仰头朝上空望去,“但自他走后,我再未看过诗经。”
袁峰发现,杨旭日好像很喜欢提起他那位英年早逝的兄长。虽然自己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也许久没听他提过那个人了。
杨九天……他沉思起来,杨九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多少世的修行才修得一世兄弟。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离去的太早,才让他无限怀念。
但当缘分已尽,再情深,也不得不离别。
等有空的时候,不如问问他一些关于他哥的事吧。袁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