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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天气是闷热的,没有一丝风。
明亮得似要燃烧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光华灿灿,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热烘烘的暑气从地下蒸腾而起,直扑人的面门而来。
“都已经进了正门了,怎么还没过来?”
崔异面带不耐烦的神色,一遍又一遍的在廊下踱着步,并抬起手来,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
“她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觉得又惊又喜?还是在意料之中?有没有特意问起过我?这些日子,有没有想过我?还有……具体的日子定下了么?她家里人打算再留她一阵子,还是过段时间就放她出阁了?要不……按我说的,把她爹娘一起接过来算了?或者,每个月都回去住上几天?”
他不住的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不行!不能这样干等着,太蠢了,显得我太急切了,会招人笑话的。”
察觉到不妥,他立刻转过身,逃也似的闪进了自己的书房,顺手揪过一支羊毫笔,将宣纸摊开,做出了一副专注的对窗临帖的模样。
只可惜,派头是做得十成足了,一颗心却总是静不下来,扑通扑通的蹦跶着,眼睛则时不时的往窗外瞟一下,脖子也配合着一起张望过去。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写出来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且晕开了好几个墨团,看上去有如被狂风扫过,暴雨肆虐,徒留一片狼藉。
“不行!如此拙劣的伪装,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他气恼的丢下笔,将纸张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了窗外。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抬步往附近的水榭走去,确定四下并无婢仆跟着,也没护卫在暗中窥视后,便就着清澈的池水整理起自己的衣着来,力求把每一个褶皱和纹路都理顺,再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好让躁动的情绪迅速冷却下来,不至于在面上显露得太过。
不对!
这番举动,好像更为刻意了,更容易让人看出他的忐忑和雀跃来!
真是有失形象!有失风度!有辱斯文!
绝不能这样!
于是,他快步走到烈日正对着的一块空地上,很快就晒出了一脸一身的臭汗,随即又将衣角揉皱了,袖口卷起半边来,束发的玉冠也弄歪了,试图营造出漫不经心的氛围。
“好了。”
满意的做完这一切,所余下的事情便只是等待了。
一定要安静的,淡定的,沉稳的等待,万不可心急火燎、毛手毛脚的!这成何体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反复的告诫自己道。
然而,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爹娘往自己的院子来。
“他们长途跋涉,想必是累了,要好生歇息一番。”
他有些纳闷,有些不安,却因着一种名为羞窘的情绪,竟不好意思直接跑过去相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又等了半个时辰,他活动着僵硬的肩颈,来到花树下,认真的扎起了一架秋千。
“好像……太单调了。”
扎好之后,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
视线甫一扫过旁边的花丛,他立刻心里一动,上前仔细的挑选起来。
被晒蔫了的不要,只打了个花骨朵的不要,颜色太淡的不要,香气太俗的不要。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这个也扔掉,那个也甩开。
到最后,地上堆积的全是被他糟蹋过的花瓣,加之又被他无情的踩了很多脚,便都落了个零落成泥的下场。
“就这个吧,勉勉强强了。”
他好不容易选中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蔷薇,正欲将它嵌进秋千的绳索上,就因兴奋过度,手劲不自觉的大了些,一下就将它捏碎在掌心里,乍看上去,就像是风干的血渍。
“真晦气。”
他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隐有不祥的感觉浮浮泛泛,却没有去细想,只失笑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
“是夫人让我过来的。”
在府里伺候了多年的那位老管事从小径上走来,立在他的身后,犹豫再三,“她要我转告郎君……不用……再等了。”
“为何?”
“等不到了。”
老管事面露不忍,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为何!”
话音刚落,崔异猛地回过头来,墨玉似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诧和挫败,“都已经说好了,为何却不作数了?难道,是她不肯答应?”
不可能!
在她及笄的那一天,他就已经暗示的足够明显了,她若是当真反感,当场就会推拒的。
“不是。她的双亲,已是欣然应允了这门亲事。只是……”
“只是什么?”
“她、她……流寇……屠村……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你说的是真的?”
“是……”
“是么?”
“生死有命,你……不必太过伤怀了。”
“我没有。”
崔异轻轻的摇了摇头,站在原地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便转身往爹娘所在的院落去了。
“你是得失心疯了么?就算再怎么对她不喜,我们也做不出屠村的大手笔来。”
“你太高看她了。就凭她,也值得我们那般兴师动众的灭口?”
“什么?你让我们把人交出来?都烧成灰了,能上哪儿交去?”
“逆子,你竟还疑心是我们做的不成?”
“是!是我们做的!你能怎样?”
“呵,你若真舍不得她,那就拿我们的命给她抵债去。”
“只要你有本事,就拿去。”
“你要去哪儿?快回来!”
“别拦着,就让他走!我倒要看看,没了家族的荫蔽,他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成?”
他无比冷静的立在爹娘的面前,冷静的问出了几个问题。
然后,抛下不冷静的爹娘,自行冷静的离去。
从头到尾,他都保持着极度的冷静。
就连马不停蹄的来到那座小村庄,在遍地的焦尸和残骸中翻找时,他都是冷静的。
他没有找到她。
尽管尸骸都烧得不成样子了,但他笃定她并不在这里。
她一定是逃出去了。
她一定还活着。
这是他的直觉。
一种毫无根据,近乎诡异的直觉。
于是,他平静的离去了。
既然在这里找不到她,那就换其他的地方去找。
总有一个地方,是她的栖身之所。
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找到。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落,向无数人打听过她的下落,无果。
他走遍了周遭的山岭幽涧,蹚过了泥沼河流,却寻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直到此时,他心里才开始涌出了不平静的情绪——难道,她真的不在了?
如果她还在,应是走不了多远的,行迹也藏不了那么深。
可是……
他不想认命。
虽则连日来的不眠不休,昼夜奔波,水米未进,已把他折磨得彻底没了人形,他仍是不想认命。
于是他继续找,日复一日的找。
在数次因体力不支而昏厥后,他终是接受了下人的劝告,开始进食。
而后,继续找寻下去。
找遍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却唯独漏过了坟场。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个胆小的,娇怯怯的姑娘,怎么会往那种地方去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离他几丈远的坟场里,她正安静的蜷缩在一角,即使已睡着了,面上仍带着消不去的痛楚之意,仍摆脱不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在梦境里亦是反反复复的折磨她,不让她好过。
从那时起,他就错过她了。
既是错过,也是过错。
……
……
他本以为自己会漫无目的找下去,直到油尽灯枯的那天。
但爹娘的猝死,打断了他的行程。
“我回来了。”
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形容憔悴,怀里抱着个打磨得十分粗糙的牌位。
“妻,许氏之位。”
这是临行前,他在院子里那一堆废墟里找到的木板。
唯一没有烧毁,勉强维持着原样的木板。
它应是从房檐上掉落的,上面还沾着瓦片印下的灰迹。
说来也真是讽刺,她留给他的,居然是这种纪念。
但……终究是有纪念留给了他。
这块木板,想来是年复一年的承受着瓦片的重量,遮挡着外面的风霜雨雪,同时,也庇护着她,天天都瞧着她进进出出吧。
如此一比较,它的日子,竟是比他幸福得多。
“她还活着。”
在亲眼目睹了爹娘诡异而离奇的死状后,于心神剧震之际,他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是她杀的。”
然后,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怨灵……因果……反噬……绝非常人所为……只能是……”
术士们的解释是那般合理,那般无懈可击。
“我知道了。”
他木然的一扬手,“都下去吧。”
待到屋内只剩他一人时,他低下头,望向怀里的那一个牌位。
他不想徒劳的欺骗自己。
他知道,那些人说的是真的。
于是他下意识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他想把它捏碎。
就如同,把她捏碎了一样。
罔顾他的真心,残害他的双亲,全然不顾念他的感受……
这样的人,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惜!
“阿渊。”
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收回了力道,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边上,喃喃的唤道。
终究是舍不得的。
“我就当你死了。”
在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寻仇的打算,没有拨出人手去追踪她的痕迹,纵心中生恨,还是叹息着放过了她。
也放过了他自己。
不知为何,他总是里外不是人的那个,且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
无论是双亲,还是她,抑或是她的爹娘,还是那一村的人,其实都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偏生每一个人的死,他都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即使他能把责任推给父母,推给她,又能如何呢?
他能忘记前者给过他的生养之恩,也忘记后者给过他的一颦一笑么?
不能。
他明明有理由去怨恨这些人的。
可连理由都是苍白无力的,没有底气。
他再不甘心,再委屈,再难受,也只能日复一日的憋着,受着。
不能与外人道。
“你尚未议亲,未曾成婚,就弄了个莫名其妙的亡妻的牌位来,以后该怎么给娶进门的新人交待?”
“依着你的意思,是不是还得让原配的新人屈尊为继室,顺带给这个牌位敬茶才行?”
之后,他力排众议,将她的牌位供进了祠堂里,明明是元凶,却堂而皇之的靠在他双亲的旁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香火的供奉。
“你纵使年少风流,也不该干出这种荒唐行径来!”
“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了,何必这般任性!”
若是他父亲仍在,仍做着清河崔氏的家主,那给族人们借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用这种口吻来对他说教
只可惜,他不止是失去了这样的父亲,还失去了能给他助力的母亲。
族里族外,不知有多少人正跃跃欲试的想着要弄出一场意外,让他因‘伤心过度’也跟随父母而去了,然后名正言顺的接手他所拥有的一切。
那段日子,他过得很艰难。
踩过一路的尸骸,淋过无数场血雨,他终是顺利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而且,比他父亲当初坐得更稳。
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和波折,他早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狠了。
但当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发现,那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若是心肠够狠,那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该一刀结果了他,而不是当即六神无主,旋即落荒而逃,过后又千方百计的打听到她的下落,于暗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到底是变相的软禁,还是曲里拐弯的保护,他弄不明白。
到底是深入骨髓的恨意,还是视若珍宝的凝视,他也弄不明白。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若不是她突然和一个陌生的少年郎发生了状似亲密的接触,导致他心绪翻涌,一时失态,那也断不会在那一夜贸贸然闯去见她,而是会一直躲着藏着。
现下想来,所有的变故,都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于她和凌准而言,是一切的开始。
于她和他而言,却是一切的结束。
饶是他懊悔不已,却已经只是徒劳了。
“这该如何是好?十一郎是真的恼了我了!”
和他同样懊悔的,还有郑元郎。
谁能料到,向来粗枝大叶的凌准居然会窥到郑元郎某个隐秘的小心思?
而一旦窥到,一旦说破,两个人多年的情分就算是彻底完了。
以前用来规劝凌准离某人远一点的话语,如今看来,句句都是那般的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即使解释过,证明过,却因那个心思的存在,变得完全站不住脚。
“把阿圆抱来。”
崔异没有理会他的埋怨,只抬手招来了一个侍女,说道。
阿圆,人如其名,长得又胖又圆,是他从族里过继来的,养在膝下,已有一年多的光景。
已经好些年过去了,他仍和当初一样保持着独来独往的习惯,且不喜与女子交际,连半句话都懒得多说,遑论是主动去寻觅一个适宜和他结亲的佳偶,再诞下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了。
“都不必再劝了。”
面对着亲族中人的苦口婆心,反复规劝,他只微微一笑,淡定道:“我有隐疾,我不举。”
“你少给自己贴金了,少来自作多情那一套,这是我自己乐意,我自己愿意,关你什么事?还不快滚回你的夫家?”
面对着她的欲言又止,他则是满不在乎道。
她会不会当真放下心来,继续心无芥蒂的过着她该过的日子,很难说。
但其他人却信了那个不举的说法,委婉的劝他趁早过继一个孩子来养着,以便将来能给他养老。
于是,阿圆就进入了他的生活里。
为了给他‘养老’,也为了……给她解闷。
因着她年少时受了阴寒之气的侵蚀,至今未能有孕,而根据宋神医的说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喜的了,在遗憾过后,她便接受了现实,自然而然把无处发泄的母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几乎每隔上两天就要过来看一看,逗一逗。
此时此刻,她一定就立在那姹紫嫣红的花丛中,给阿圆采上一朵暮春的牡丹花赏玩。
那是阿圆从方才起就一直就吵着要的。
念及于此,他便抱着阿圆,闲闲的往外望了出去。
果然,她正折了一朵牡丹下来,一回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暮春的阳光下,两人相视一笑,眼波里流淌着的尽是春水般的暖意,令人只觉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恍惚感。
“咿咿,呀呀……”
那个婴孩蓦地睁开了墨玉般的眼,挥舞着藕节般的手臂,憨笑着去指那朵牡丹。
犹曾记得,在看到阿圆那双和他极其相似的眼睛时,凌准面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最后都化为释然。
他不知道那是为何。
但他也不想知道。
只要凌准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她,不在子嗣之事上找茬,他便能与其相安无事的处着。
“走,我们找你阿娘讨去。”
崔异快步下楼,含笑将婴孩放在了平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了手,懒懒的道:“是男人的话,就凭自己的胳膊腿儿走过去,别老想着让人抱。”
“呀呀,呜……”
婴孩委委屈屈的扁着嘴,迈着肥胖的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走向了她。
“小心!”
眼见婴孩踩中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即将跌倒时,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了双臂,将他抱起。
“咯咯……”
婴孩立刻开心的笑出声来,然后嘬起嘴,先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此情,此景,说不是一家三口,恐怕都没人肯信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嘴角一弯,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不求自欺欺人,但能欺骗世人。
如此,自有一番乐趣。
……
……
暮春去,长夏来。
夏花开,暖风拂面。
而他的心,则始终停驻在那几年的夏日里,再无四时之变幻,季节之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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