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这仰面的一下，动静可不小，春秋差点没吓得蹦起来，四周围的犯人也好奇呢，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这儿看。
隔着牢门，春秋试着连叫了两声，”老张？来张？”外头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候，时辰就算不早了，过道两旁的烛火，比平常的更加昏黄幽暗，火光打在老张的脸上，明明灭灭的看不清楚，急忙赶来的牢差也唬着了，不敢乱动他，只能问牢里的春秋，”这?这怎么回事啊？”
春秋心想说我哪知道啊，但这事不能弄麻烦了，只能先随意的糊弄过去，”没事没事，可能就是刚刚喝酒喝多了，犯糊涂了，劳烦您，先帮我把他扶进来，我照顾他一会，应该就好了。”
听春秋这么说，牢差也是松了口气，心说要真在这儿出什么事，这县老爷前脚刚走的，回头我们可不好交代。
来了两三个人，手忙脚乱的把老张抬进去。从前头托着老张肩膀的那人一使劲，忍不住叹了一声，”嗬，你们这是喝了多少，这沉的，赶上两大铁块了。”
春秋也没回他，就一直盯着老张那脸，看他一张铁青的脸皮，眼看着都开始发黑了，嘴唇上眼帘间一点血色都没有，隐隐的，这就是开始有死人的面相了。
春秋知道事情不对，招呼着牢差们说了两声”辛苦了”，把人送过去，赶紧过来摸老张的脉。
号脉这个活。春秋是下了山才学的，技艺还不大娴熟，摸了两三下才找到脉穴，这一摸脉，那就更吓人了，老张的脉里是忽强忽弱，忽急忽缓，甚至是时有时无，断断续续，那就是行医多年的老大夫，陡然间号出这种脉，也得怀疑一下，面前这个，是真的活人么？
春秋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指尖光影一翻。面前现出老张的魂魄来。
原说这活着的人，每个人的魂魄都有每个人的模样，有那带着绒毛的有那披着外壳的，谢衣那样的小姑娘家，魂魄里尚且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又大又长的深灰色大尾巴，而老张这样大的小伙子，魂魄却只是如同一只金色的小小松鼠，看来不过巴掌那么大。
小松鼠抱着小爪子，茫然无措的坐在地上，它半仰着小脑袋，滴溜圆的眼珠子里却一点光彩都没有，春秋试着用灵光去引导它，它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动不动岔着小小的腿坐着。
春秋了然，这就是丢了魂了。
按说老张去到鬼市这件事，面上可以说是贵人相助，偶结奇缘，要换了别人，几辈子也未必能开这样的眼，但那个地方到底是鬼待的地儿，它不适合人待，因此老张出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沾染上邪腥气儿了。
只是到底是少年，火气旺，有一星半点的鬼气暂且还压得住，因此从面上看，这人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和坐在春秋旁边喝酒聊天，春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本这几天多休息休息也就没事了，只是方才在驿站里陡然受到惊吓，五脏六腑里的灶火一点动摇，那些邪祟气儿就算找着机会了，把那三魂七魄里一个叫做爽灵，给撞出了身体。
人有三魂，也有七魄，他们分别掌管着人体不同的职能，爽灵属于三魂之一，它管的是人的精神元气和天地灵气之间的沟通，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点太玄乎不好理解，但其实简单来说，也就是管智商的。
三魂七魄里少了爽灵这一魂，那疯傻痴癫的有，不会说话不会喊疼的也有，更要紧的是三魂不全，就变得格外容易招惹脏东西，脏东西越多，神智越是回不来，所以久病就会难医。
眼看着老张的脉越来越古怪，那一张铁青的脸已经变得七分像人三分像鬼，春秋左手抄起来把他脖子掐住了，右手掐指念诀，就见着金光一现，一道灵符从火光里冒出来，那边老张被掐住脖子，不自觉就把嘴张开了。
春秋手快，连着火光的灵符往舌尖上一点，血线立时就顺着嘴边落了下来，老张就觉得喉咙里忽然间疼得不行，忍不住”哎呦”一声，这一叫，魂就回来了。
愣愣的躺在地上，老张就看着头顶的天窗是虚虚实实，远远近近，过了好半天双眼才对上焦，坐起身来迷迷糊糊的想，我怎么了？我怎么在这儿啊？
春秋在一旁抱着胳膊问他，”说说吧，你这两天，都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了？”
其实先前，倒不是老张有意隐瞒，只是他那天回来的时候，就按照鬼市里那姑娘说的，顺着路，跟着牌坊外的老婆婆一块走，同样是走了很远很远也没走到头，最后走着走着，人就没有意识了。
再一睁眼就是天亮，自己睡在山脚下的一个凉亭里，还是过路的人看着这荒郊野外的不安全，才把他叫醒了，所以他自己也怀疑，前夜是真的遇上那么些妖魔鬼怪了，还是单纯的自己走路走累了，就在凉亭里睡觉时做了那么个梦。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那些是真的，那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会相信啊。
老张的脑子还在犯糊涂，春秋的问话，他也没听进去，心里想的还是驿站里那姑娘的脸，明明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姑娘，就这么在他在脑海里这么反反复复的想着，想得久了，就好像渐渐变得青面獠牙，变得面目可憎了，不觉他就打了个冷颤。
春秋看他犯楞，想着嘿见鬼了啊，这是我魂还没给他招回来，还是怎么着？扯着嗓子凑到他耳朵旁边，大喊了一声，”哎！问你话呢！老张！你！是不是到惹脏东西了？”
老张一下就醒了，捂着耳朵直往后躲，”哎呦哎呦。师父！师父！别喊了，要聋了要聋了，哎呦我这可怜的耳朵。”
这才压住了心神，不再隐瞒，把自己如何去了鬼市，又如何见着驿站里的姑娘，他心里怎么想的，又有什么怀疑都如实说了一遍。
老张原本自己也觉得荒谬，说起来就没什么底气，没成想说着说着，那些个场景又在眼前晃荡起来，就又把自己给带进去了，眉飞色舞的一通描绘，春秋听得仔细，追问他，”你说驿站里那个小丫鬟，她管后来的姑娘叫小姐，我问你，这驿站里最近除了老相爷家的，还有别家小姐在吗？”
老张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了，一般官员下访都是公差，很少说会带女眷的，因此会照顾的格外仔细，最近除了老相爷家，再没别人了。”
春秋想这就是了，他说怎么这几天，好像都有哪里怪怪的，按说天虞镇有他这个道长捕头在，已经是安稳了好一阵了，偏生老相爷这一来，头天晚上就出了这么诡异一桩案子，这可当真是赶得太巧了。
而且好像就是他们来的那天，他在城门口和老张聊天，是闻着什么奇怪的味了，在那儿之后，未央楼，封城，老张，连着自己，接二连三的有意外，不能说就肯定没有联系。
那老相爷他在大堂上是已经见过了，一身的正气凛然，确实半点毛病都没有，可是那老相爷的闺女。传闻里在青楼受了欺负，自杀后又被救了，就这件事，这回都快把天虞镇给县衙闹翻了，可巧得很，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这姑娘一面，是人是鬼，真不好说。
何况眼下封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迟迟都没有回来，他那晚在未央楼，让春秋别动跟那群人走，是不是就是知道些什么。
现下当年的事闹得糊里糊涂，很多细节都没人清楚，那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就多了去了，这么算起来，这老相爷家的闺女，十之八九有问题。
再想起老张说的那药，春秋接着问，”你之前说他家姑爷身子不好，那姑娘熬的药是给姑爷吃的么？他家姑爷什么人，你清楚么？”
”这??还真不清楚，他家姑爷说身子虚，一天到晚都离不了药，小姐都是亲自照料的，就审案那天晚上，其实那小姐原本在的，就是她姑爷突然发病，匆匆忙忙就赶回去了”。
老张又想了想，补上一句，”不过我听过些闲话。说那小姐之前遇难，就是姑爷给救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都没经过老相爷点头，还是事后才补的喜宴，这也不知道真假就是了。”
春秋咂咂嘴，”那些闲话，一百个字里能有两三个真字就不错了，听不听都一样，”紧跟着叹了口气，”唉，可惜我现在不方便出去，不然去驿站里看看就好了。”
老张来劲了，咕噜一下爬起身来，”师父，我能去啊！你想要什么消息，包给我，我给您打探。”
”得了得了，”春秋一摆手，”你这魂都还没安好呢，要再进去招来一两个山精野怪的，我可受不了。”
老张还没把春秋这话琢磨出意思呢，就听牢外头突然有人问，”他不能去，那我怎么样？”
春秋一抬头，还没见着人脸呢，就看见烛火里一袭绯色长裳，抢眼而又熟悉，脱口就唤，”北冥？！”
高挑的身形立在牢门口，高高束起的长发盘着银色的小小发冠，坠一缕红色发带，神色之间已全无了先前的颓败，取而代之的，是最初那份年少轻狂的得意和张扬，眼前的人，不是北冥，又是谁？
不知为何，也许是有了之前那番费尽心力的波折，再见着这样的北冥，春秋心里一时有些感慨，那氛围，颇有几分吾女长成的欣慰，老张就看着自家师父眼眸里闪动的光，满腹疑惑的想，”师父不是都有赤黎姑娘了么？那这姑娘，她又是什么人？”
春秋自然不会和老张解释，倒是北冥自己大大方方和老张做了个自我介绍。
听着北冥这个名字，老张一下蹦起来，”你你你??你是北冥？北家军那个北冥？”
北冥点头默认，这可把老张激动坏了，北家军是个神话，北家军里的少主子那就更是了，何况那还是个姑娘，虽然民间传的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其实也就半真半假，但老张觉得，这简直就是偶像，一时间激动都不会说话了，倒是春秋在一旁半开玩笑的问北冥，”怎么？你就这么暴露身份啊，没有关系？”
北冥摇摇头，她前番离开未央楼，重回了一趟杻阳山，这是她第三次去那儿，第一次是在战前，她觉得那座山就和以往见过的那些一样枯燥无趣，第二次是在战后，她面对着断壁残桓只觉得万念俱灰心神俱灭，而这是第三天，她凝视着天地间的沉寂，没有战争，没有人声，天高云阔，仿佛应该是山峦最初的模样。
北冥说，”春秋，说起来你肯定不信，我在杻阳山遇见父亲的魂魄了，我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他陪了我好几天，跟我说话，他说想要我做回自己。”
就这一句话，春秋明白了，兰陵那个家伙倒是口是心非，说着不管了，但其实肯定还是暗中跟着楼，这样一个一身将气的姑娘，果然还是对他充满了吸引，那家伙看着柔柔弱弱，又精致的像个女儿家，其实骨子里，说不定就是个好战狂。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春秋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在父亲的劝导下悄悄潜入了前线，我又见到了北家军，你可能不知道，前线还在打战，而且北家军的状况并不大好。”
”那你就没有留下？”
北冥沉默了一下，”我留下有什么用，其实我也知道，父亲并没有教过我怎么做将军，我的性格也不适合，空有一腔热血的冲动，最后只会害了所有人。”
春秋笑了，”你如今倒是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又怎么样，他们不仅仅是北家军，更是大宋军，如今辽族大势已去，女真和我大宋的战争是一触即发，朝廷有比我更合适的将军人选，我在军队别别扭扭过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做回了北冥自己了。”
老张愣着神听两人说话，似懂非懂的也插不进去，只能眨巴着眼睛在一旁看着。
北冥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一拍老张的肩膀问春秋，”倒是看不出出来，你这样的人也有徒弟？”
”怎么不能，”如今春秋是承认的大方，”就是不知道我怎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根筋，天然蠢的徒弟。”
其实北冥回来是有计划的，她原想着要是腊八前一天回来，还能赶上一起过个节，没想到路上碰到几坛好酒，就给耽误了，等回到未央楼听谢衣把这几天的事一说，急性子也等不了第二天，赶着就过来瞧瞧春秋，结果就在牢门口，把老张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眼看着春秋缺个帮手，她问，”我去怎么样？要说爬墙头这活，我可是从小练到大的啊。”
眼下北冥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选，春秋喜滋滋的交代她进去如何如何，老张就感觉自己备受冷落，抢着问，”师父，你看这也有人帮忙了，不然，我也进去搭把手？”
春秋瞥了他一眼，恢复到平日里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不行！去，你那儿躺着去，今晚你哪儿也不准去，你身上那鬼气还没除干净呢！还想给我带两小鬼回来聊天啊！”
老张就觉得不去就不去呗，还拿这种神叨叨的幌子来哄自己，没意思。委屈巴巴往旁边一蹲，也不敢搭茬了。
按照老张的意思，还得是先用官家人的身份，等进了驿站再做打算，但显然北冥没这么正派，到了墙根底下一翻身就上了房梁，虽说一身绯色到底显眼些，但好在身上工夫轻巧，猫着腰踩在那细碎的瓦片，竟是一点声都没有。
大多的房间已经都熄了灯，北冥既不认识路，也不认识老相爷的闺女，就隐约有个老张描述出来的模样，于是只能一间间的查看过去，到了后院里头的一间。就见着老张说的那小药炉了，小丫鬟还在那儿坐着守药，一个多时辰都过去了，也没见她起困劲。
此刻院里的香气已经很浓郁了，北冥从未闻过这般带着甘甜味的药，猛吸了两口就觉得眼前忽然一模糊，心说不好，这药果真有问题。
她这脖子上坠有一个铁器打造的小物什，平日里是一个倒挂的月亮形状，若从中间拨开来，那就是封闭的两段，一段放着银针一段放着毒药。
此刻她心头发麻，手里却还算利落，拨出银针来冲着虎口就是一下，银针进去了些许。却还觉得不够，又卯着劲往里顶了一些，疼得几乎就要握不住了，咬着牙一口气拔出来，小小的伤口甚至滴不出来血来，却是一阵阵刺心的疼，就是这样的疼，人才能清醒着，这是军队里防毒的法子之一。
不敢再大意，她顺着屋顶的天窗往里看，屋里的烛火倒是通透，就是床帏遮得严实，除了周围的摆设，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轻巧的转到屋后去，拿手一推窗户，正好没锁，心里一阵窃喜，也多不耽误，干脆利落的一翻身，人就进去了。
到了这一步，换了老张来是必然不敢的，也就北冥胆子大。
屋子里没什么特别的摆设，有这么两三箱的行李都是上着锁的，一时半会也不好翻动，床榻边屏风上，有几件换下来的衣服随意搭在上头的，北冥悄无声息的顺着墙根摸过去。
习惯性的先搜衣服，口袋里一翻摸出几个瓷瓶来，一时间哪有空分辨都是些什么，就胡乱的先都往怀里揣，那些瓷瓶又小又多又细碎，她三两下这么一掏，手里没拿得住，就有那么一小瓶没拿得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碎的粉碎。
北冥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听那床帷里传出了窸窣的动静，小姐探出头来瞧了一眼，没瞧见躲在屏风后面的北冥，也没多在意，就又缩回去了。
北冥僵了好一会，就看那碎了的瓷瓶被摔得四分五裂，想掩饰一下自己的犯罪现场，看着有那么几块碎片蹦到了桌子底下。北冥蹑手蹑脚的猫过去捡，这一弯腰一抬头，没熟悉地形，”咚”的一声，又磕桌子上了。
所以说这人，一步错，就容易步步错，北冥揉着脑袋想我这是怎么了，堂堂北家军少东家，怎么今儿爬个窗户都束手束脚的。
这一回小姐听清楚了，撩开帷帐问了一声，”谁啊？”北冥当然不可能回答她，顺着就躲在了桌子底下。
小姐已经起了疑心了，她起了身来，从屏风这头把衣裳拿起来披上。也没注意里头少了什么，刚要绕到那边瞧瞧，就听帷帐里头的咳嗽声响起来了。
小姐又急忙回到床边去给姑爷顺气，北冥也探了头出来，此刻床帏已经掀开了一角，就顺着这一角的缝隙，北冥看到床上那个几乎是就剩下了一口气的姑爷。
他全身已经瘦的只剩骨头了，能看出他咳得很用力，几乎是每一下都能感觉到魂魄要被震离开身体，平常人咳嗽的时候，总是容易涨得满脸通红，然而他越咳，脸色却是越白的，北冥就看着他浑身都白的不正常，连披散的长发都是晶莹剔透的白。
北冥心说好歹是老相爷家的千金，再怎么报恩，也不至于嫁个老头吧，正想再看得仔细些，那姑爷一转头，正好和她对上眼了。
北冥都快吓傻了，拧着脖子缩回来，那相爷大概是咳的已经说不出话了，小姐心疼，说你等会，我给你倒杯水去。
拿茶盏在哪儿，就北冥头顶的桌子上。
眼看小姐的步子慢慢靠近了，北冥先前已经把瓷瓶捡起来了，只是方才额头一磕，疼得厉害，手上一松，就又把他落地上了，不偏不倚就在桌边，眼看那小姐姐一步步往瓷瓶这边跨过来，北冥祈祷着，她可千万别踩上啊。
那步子靠的近了，再有两三步就能踩上，北冥的心就悬到嗓子眼了，心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必要的时候就放手一博，这么想着，就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