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这是民间传说中,送完灶王爷上天,又要赶着迎接玉皇亲临凡间的日子,依着祖宗的规矩,这一天须得谨言慎行,以期玉帝垂怜,赐福来年。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所有人间的地仙都会上天述职,地上无神职管辖,一切嫁娶之礼,百无禁忌,称之为”赶乱岁”。
于是今夜的天虞镇,似乎就比往常稍稍热闹了一些。
城南李家的流水席还没有撤,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坐了一个下午的来客,终于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清酒,他在尚未平复的嘈杂声里站起身来,半眯着有些迷蒙的双眼,摇晃着往夜幕的深处走出,没有人认得他,更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城西的客栈刚刚才落了灯,打着哈欠的伙计探着脑袋把打烊的字样悬挂在门头上,回身来关门,却被黑暗里悄无声息下楼的客人吓了一跳,拍着胸脯缓过神来。笑着问了一声”哟,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啊?”客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城北的馄炖摊依旧是这夜色里生意最好的一家,连喝了三大碗热汤的年轻人终于心满意足的摸着肚子伸展开四肢,他慵懒的回过头来,扯着嗓门喝老板聊闲天,身旁的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他却丝毫都不觉得着急,直到一轮钩月上了头顶,这才裹紧衣服走进了寒风里。
城东倒是比别处都荒芜些,无声的河水寂寂的穿过沉默的石桥,黑夜里,波澜不起的水流甚至映不出人影。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城镇里突然多出来的异乡客。他们带着一丝别扭的外地口音,却又很好的融合在天虞镇舒缓的生活节奏里,他们来赶赴这一场月色下的召令。
天虞镇的县衙,位于城镇中央的位置,今儿这个夜晚,倒是没比平常特殊到哪儿去,县老爷的一桌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很久,他愣愣的盯着桌上的白瓷碗发呆,空洞的眼神看起来麻木的很。
而老师爷就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丧气脸在一旁守着,时不时小心翼翼提醒一声,”老爷,这饭菜凉了。”
”哦,”县老爷波澜不惊的应着。把撑着下巴的那只手从左边换到右边,”那就拿下去热热吧。”
这就热了第四回了。
热第几回都不中用,县老爷反正是下不了筷子,他满脑子都想着今儿刚下来的三道文书,道道都是催命符啊,他就想不明白了,催催催,这又不是投胎,靠催就能赶上时辰啊?
想着心里头就烦,又想起今儿一天都消失了的北冥,和那出完主意就似乎又一次人间蒸发的春秋,心说我以前怎么没觉着他这么不靠谱呢,谁能来告诉他,他两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倒也想学学,关键的时候,好拿着逃命。
想着想着又开始琢磨,说这北冥是不是其实并不想帮自个儿啊,这是早上一出门被自己堵了个正着,这才拉不下面子的哄了自己两句,嘿,也就自己天真啊,居然信了她,她不会是哄完就溜了吧?
这样想着呢,心里又有点犯怵,赶紧的静下心来劝说自己,不至于不至于,她要是不想答应,那撒了腿就跑谁也追不上啊,至于费这么大功夫么,不至于。
所以这人呐,别的不怕,就怕自己闷着无聊坐那儿瞎想,就比如而今这县老爷被晾在这儿,周围的人瞧着他,好像是愁的话都不会说了,但实际上,他心里的小剧场可精彩着呢。
于是北冥进来的时候,县老爷甚至一下都没缓过劲来,就瞧着她大大方方把自个儿对面的椅子拉开,还没坐下呢,先伸筷子捞了一口,边吃边点头,”嗯,不错,还是热的。”
县老爷几乎是窜着直起了腰背,脸上欣喜过望,”你回来啦?”
一句话问出来,又觉得自己这语气似乎有点流于轻浮,和自己县太爷的稳重身份不大相配,于是从嗓子里轻咳了一声,把脸上的笑容敛了敛,皱着眉问她,”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北冥是看不懂他内心那复杂多变的小九九,她只瞧他切换的跟变脸似的神情实在是有趣,搁下筷子又给自己来了一口酒,”会稽县啊,不然你以为就凭你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文书,就能跟人家山贼土匪正面打一架?”
”什么?”县老爷猛一窜脖子,”你你?你一个人去了?你不知道那儿很危险么?你怎么不带我啊!”
”危险?有什么好危险的,人家山贼一早就撤了,如今这会稽县也就是看起来稍微空了一点,”北冥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的,撇着嘴回他,”再说了,我也不是一个人。”
冲着县老爷身后一招手,”介绍一下,这是廿四,我兄弟,我是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了,所以这次啊,你就指望他多帮帮你吧。”
这才注意到原来屋里还有一个人,县老爷回过头去,就瞧着廿四远远的在灯光底下冲他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姑且就算打了个招呼。
县老爷是不在乎什么规矩礼仪的人,但果真要说,对他都这么冷淡的人,倒也当真少见,”廿四?怎么还有姓廿的?”
北冥笑了笑,没答话,但其实廿四不是姓廿,他跟着北家姓北,廿四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每个将军都有属于自己的死士,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而北辰手下的这一批死士,大多是有着辽族血统的孩子,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不适合直接放在北家军里,于是北辰就按照他们的特点分工。让他们形成不同的小组,去完成各种正常军队不方便完成的任务。
廿四是在北冥四岁那年,被调派到负责保护北冥的小队里来的,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却比那支小队里许多其他成员资历都深。
那几年,是北宋与辽暂且算作和平的几年,北家军的军队也得以撤出了大漠,可以在北宋的边城里,暂且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但就是那一年,辽族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内乱,在权利的最高层里,老的病重,小的暴戾,下头就有人试图取而代之,为了能够取得战功笼络人心,悄悄的摸到了北宋的边城来,险些就偷走了尚且一无所知的小北冥。
于是这一支专门用来保护小北冥的队伍就算成立了,并且在小北冥七岁那年,就正式交给了她自己打理。
但其实这是一种很尴尬的境地,那些在你危机时刻总能从天而降的人,他们仿佛并不是为了救你,而只是要完成你爹布置的任务。
这让小北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过的很别扭,尤其是后来和父亲的关系逐渐恶化之后。
这积攒已久的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在北冥曾经深陷敌阵的时候。
那次也是她自作主张,擅自离队,导致自己身陷险境不说,还眼睁睁看着小队的成员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她觉得这根本是不可理喻。
他们明明可以自己活下去,却要因为一个无聊的命令,为了她这个无聊的人,丧失自己鲜活的生活,这让她懊悔到恼火,于是她终于爆发了,她斥责他们愚忠,她命令他们离开。
看着小队成员终于消失在无边荒漠里的时候,是那几年里,北冥最安心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夜里。但她终于可以无比轻松的站起身,问心无愧的抬头看那一轮浑圆的朗月。
她觉得够了,所以她没有挣扎。
而那时调转马头回来救他的人就是廿四,在千军万马的中央,廿四告诉她,我不能听你的命令,因为我想要救你,不是为了北辰将军的一句话,是因为我想救的人,就叫做北冥。
廿四的身后,同他一起赶赴而来的,有整整大半支小队,他们沉默的坐在马背上,一轮初生的红日在他们身后绽放,北冥愣了很久,最后,她对着这群人跪下身来,她说,对不起。
她自七岁以后甚至没有跪过自己的父亲,可就在那一天,她对着这群人跪下身来,她觉得是她亏欠他们的。
从那以后,北冥再没有任性的以身犯险,而这支队伍,也真正由北辰旗下的队伍,变成了北冥自己的队伍。
所以廿四和北冥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直很好。毕竟是从四岁就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就算最开始真的只是出于命令,这么多年,如何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县老爷瞧北冥想的出神,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转头去瞧廿四,只见廿四看着北冥的眼神里,似是也有些柔和的东西,就忽然觉得心头有点不舒服。
连喊了两声才算让北冥回过神来,县老爷闷着气问北冥,”那你们去了,有什么收获?”
北冥一摆手,”廿四,你跟他说吧,我这都快饿死了,我赶紧的先吃两口。”
”嘿??”县老爷正要反驳,心说为了等你我也一晚上没吃呢,我也饿呢,话还没说出来,廿四已经走过来了,从怀里取出细长一页封好的书笺递到县老爷手上。
”这是什么?”县老爷好奇。
”会稽山的地形图,从会稽县的县衙里翻出来的,只是这张地图还是青城寨占领山头之前绘制的,如今过了十几年,怕是里头有些路径已经走不通了。”
看地图这事,还真是县老爷从小到大的弱点,这和春秋稍微有点像,春秋是现实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是图画上分不出上下左右。
把一页地图翻来倒去转了两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还是把他重新收起来,”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打算?”
”哎??”北冥这一口饭刚好咽了下去,抬头就插了一句,”是我和廿四什么打算,没有你啊。”
县老爷气啊,倒是廿四习惯了北冥这说话的语气习惯,淡淡一笑就继续往下说,”我们不可能这样盲目的跟他们打,今晚我和北少爷要上山一趟,主要是重新摸一下他们大概的情况,最好能绘出一份新的地图,这个??不能用。”
”哈?”县老爷长大了嘴,”今??今晚,这么快?”
”快么?”廿四把县老爷手里的地图接回来,”听说朝廷给您的期限是在年前结案,您要是不急,我们也可以不急。”
”不不不不?”县老爷一个大喘气差点没给自己噎死,”我?我的意思是?就你们两么?”
”北少爷已经下了调令,今晚我们小队会全员到齐,不过用不了那么多人就是,从整体山脉来看,会稽山是南北走向为主,我和北少爷各带一队十人从两头上山,西边的山路相对较陡,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不多,七个人就够了,至于东边,几乎就是垂直的山崖,走五个人就行了。”
虽说县老爷幼年的课程里也过些兵法,但一来他压根就没怎么认真念过书,二来他家老爷子从头到尾都没指望他能做武官。
所以这事下来到现在,他原本还是一脑袋浆糊什么都没想明白呢,眼下听廿四一顿念叨,他就觉得脑子转不过来一般,愣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那?那你什么时候去?”
这回不是廿四答话了,北冥恰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一搁筷子,气定神闲的道了一句,”现在。”
”哈?”县老爷又是一脸懵的转过来瞧他,”不是说要等你们??”
知道他要问什么,北冥直接打断了他,”他们早就到了,都在门口呢,不信你瞧。”
县老爷半信半疑的打开房门,就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里,似是除了明晃晃几盏打灯笼,什么也没有,正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呢,就听身后一声清朗的口哨声,从稀疏错落的树影里,从沉寂无声的瓦檐下,也不知是何时,突然就多出了数道人影。
县老爷心头猛然一跳,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小小一个县衙的后堂,是什么时候,已经被百十人层层包围了。
难怪天下帝王最是忌惮武将,他们发起难来,最能杀人于无声。
没有太多的废话,多年的默契早让他们习惯了彼此,各自点清人数,交代今晚只需探清虚实,尽量不要发生任何冲突,毕竟山下的会稽县目前还是个空城,一旦山贼恼羞成怒,遭殃的还是山下的百姓。
在尚且不到会稽县的位置,四队人马早早的分开了,北冥走的是南路,进山的时候尚且不到子时,月头位于她头顶偏左的位置。
虽然大致上看过了早几年的地图,但她也知道,会稽山的一大特色,就是那些纷杂的树木,都说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可这山上的树,实在是相似的太过诡异,也许你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哪儿。
早在青城寨尚未占据山头的时候,那时候的商家想要过山,尚且需要找到当地的老住户带路,那些年会稽县每年上报的失踪人数不下百人的,都是不知何时就葬在那块山头上了。
所以北冥进山的时候格外的谨慎,好在他们都是走惯了大漠的人,对星辰位置的辨认都熟悉的很,一路倒也没有费太多的工夫,估约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月亮的位置几乎就到了头顶,前头的路看着还有很长,北冥招了招手,意思是暂且休息一会。
为了躲开所有可能的巡查,他们走的都是绝对偏僻的小路,这一声休息的指令下来,两道人影迅速的跃上了枝头,其余人也四散着隐蔽下身影,北冥就着一棵巨大的古木坐下身来,闭目养神。
刚一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了一声浅浅的鸟鸣,北冥抬起头,看到最先上去的那个人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这就是发现了什么。北冥立刻警觉的站起身来,周围的人也是迅速的反应,顺着他发现异常的位置,慢慢的围拢了过去。
那人指向的位置,是位于半山位置的一处断崖,会稽山本就崎岖陡峭,山腰有处断崖也不奇怪,只是这处断崖确实高的很,抬头往上,几乎是看不到山头的位置,就在这断崖下头,有一个人,面朝下倒着。
一个人是没什么可怕的。何况这断崖之下,就不信他还能有埋伏,自有人和北冥对了一个眼神,上前就给他一把翻了过来。
那人长什么样还没见着,倒是先被迎面的酒气熏的脑子一冲,那人前额的血迹还没有干透,黏腻的血渍流了一脸,手里攥着的葫芦里还剩下了最后一口酒,大致搜了一下,身上除了随身的一把佩刀,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
估摸着就是喝多了酒从山崖上失足摔下来了,只是山崖上头有什么,这一时半会就摸不清了。
队里的人一致的看着北冥。等待她给出一个指示,北冥倒也不急,她走上前去,忍着那人身上散出的恶臭,又细细翻了一遍他的衣襟。
这一翻,倒突然发现了不对,就在那人的衣襟口,有一个小小的袖纹,被血渍浸透后已经看不清形状,但绣花的纹路摸着很清晰,指尖一捻,北冥就能觉察出来,因为这个纹样她实在是太过熟悉,这是北家军的标志。
这里怎么会有北家军的标志,这个人和北家军有什么关系?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她看了看身后的人,她这支队从来都不在北家军的编制里,因此对北家军的东西其实了解的很少,她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开口,”你们先继续往上走,我上这个断崖看一眼,大约??半个时辰,我会赶上你们。”
”少爷??”下面的人也开口了,这劝阻的意思就很明显,在这样的地界里,显然分开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北冥想的是,这么多人爬一个断崖目标太大,而且如果真的是山里有北家军,最好还是她自己去。
这个时候,她还倾向于,这个山里,或许有北家军的人,也许是行军路过,也许是有什么任务,她判断不出来,所以她得上去看看。
只是北家军向来纪律森严,就算是北辰如今不在了。也不至于松散到深更半夜,都有士兵因喝酒坠崖而死吧,那别说北家军,怕是大宋江山都得废了。
既然北冥坚持,下头人自然也不好反对,这就暂且分了两路。
爬山这件事,是个痛苦的事,但北冥也是从小就皮的人,这点程度,大概的还能接受。
等好不容易上了山头,气息已经稍微有些不稳了,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转过头的瞬间。却被身后的灯火惊到说不出话来。
站在断崖的最高点,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就在下坡路的尽头,是一块近似盆地一样的存在,而盆地的中间,完美的嵌合着他们费尽心力想要寻找的营寨--她已经能够看清营寨门口的大旗了,墨黑色的”青”字,青城寨。
她北冥倒成了第一个发现营寨的人。
北家军的标志还没有得到一个解释,眼看着前头就有巡逻的山贼,北冥让自己迅速的融进巨大的树影里,她看着三三两两的山贼结伴在丛林里巡查,看的多了,不知怎么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觉得这些山贼身上的东西,腰间的佩刀,肩上的盔甲,就连御寒的披风,怎么瞧着,都好像有一种北家军的味道。
这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北家军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集体做山贼吧。
北冥的好奇心就更重了,进山前是她自己下的令,无论如何不能打草惊蛇,但眼下只有她一个人,目标小,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的暴露,北冥心里一横,就决定进去看看。
越是到了营寨门口,北冥的熟悉感越重了,安营扎寨的方式,巡兵力量的安插,就连营寨中央那一面大旗--北冥还曾经吐槽过他爹,说怎么扎个营还用那么招摇的大旗,都是一模一样。
即视感太重了,北冥觉得这跟自己回了趟家一样。
既是回了家,那有什么好客气的,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动不动就要从营寨里逃出去的人可知道,整个营寨,哪些位置是最好混蒙的。
仓库的位置是一样的,马厩的位置是一样的,练兵的位置,营宿的位置,太像了,北冥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就算大摇大摆的走过去,都不一定会有人来拦住她。
一直走到主帅的营帐,北冥停住了,里头的灯是暗着的,四下里没有巡逻的人经过,她凝神屏息在一旁听着,起先还听不出动静,渐渐的,里面有对话了,这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