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的时候,县老爷终于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到达了会稽县。
这倒不怪他脚程慢,毕竟他不像北冥那么自由,有什么计划都可以随时的抬腿就走,要知道离开自己的任职地是个大事,就算他有上头时令,说要他跨个地域解决那会稽山头的事情,理论上,还是得走个报批程序。
要知道,有时候当真要按程序办事,那就是从古至今,麻烦至极的一件事,何况白天北冥又没跟他打招呼,这深更半夜的,要不是上头知道县老爷家有背景,又特地派了师爷亲自跑一趟,搞不好这审批没个两三天都下不来--谁让你打扰上级官员休息来着。
但既然好不容易拿着审批了,当然是要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按照北冥先前的交代,县老爷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太过招摇,其实就凭着他手底下这几个人,想招摇也不招摇不起来就是了。
北冥倒是把她自己那队里差不多四分之三的人都给他带上了,但这四分之三的人又不露面啊。
想想自己的四周围,不动声色的跟了有将近一百号人,就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县老爷都觉得慎得慌。
一路紧赶慢赶的进了会稽县的府衙,这会稽县,基本上只有天虞镇的一半大,府衙也是小的很,前后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走上两三遍就能把布局都摸透。
难怪这帮山贼进来的容易,县老爷在心里嘀咕着,他以前也知道这会稽县不过是个小地方,都没成想是小到这个地步,心说这山贼也是真的小家子气,净欺负这些个小家小户了,你说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就这么点人。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吩咐下头的人赶紧把差不多的东西先收拾收拾,打水清扫,收敛下葬,那些果真没有亲属愿意来认领的尸首,也不能就这么露天的放着,怎么也得拾掇干净了,说起来到底是官家的人,为着百姓而死的。
等忙的差不多的时候,就到了北冥他们约定好的收队时间,廿四这一路,是路程最远的,回来的倒是最快,并且回来的时候。廿四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北边山头大致的线路图。
西边是第二组回来的,这边的路线上,靠着水的地方多,对于山贼这种一年四季都鲜少下山的人来说,算是一块重要的活动地点,因此这块的山路,特地的标注了细致些。
东边是最简单的,毕竟那整个东边的山头,除了峭壁连着峭壁,剩下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有些路段甚至变态到,就是一整块拔地而起的垂直山崖。
这组的五个人,状态会稍微差一些,其中有一个,被盘在枯枝上不知名的蛇虫咬了一口,虽然有做及时的保护措施,右臂的肿胀还是很明显,廿四就嘱咐这让他药铺一趟,汇报的事先让其他人做。
三队人都到齐了,没有太大的状况,又等了一会,这才等到了北冥这队,倒也不意外,原本就估计着,南北两路个山贼正面碰上的几率比较大,既然廿四那边看来是相对安全了,那北冥的这边,就很难安生。
上山前的共识事达成了的,这一趟只是战前准备,不要万不得已,不得起任何冲突,理论上不会出太大的意外,因此当廿四看着最后一支队伍出现在了视线里,一颗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但渐渐的,他觉出不对了,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太明显了,北冥。
这一队里有一个看来最为年长的,代号唤做七三,廿四问他,”北少爷呢?”
七三一愣,反问着,北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两人都是同样的心头一跳,廿四皱起眉,单刀直入的问他,”你们怎么分开的。”
七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昨夜大约子时半,我们在山腰的一处断崖下发现了一具尸体,猜测是喝完酒坠落山崖的人,北少爷想要自己爬上去看看,说半个时辰后就归队。”
廿四点点头,这个场景,他熟悉的甚至能想象出画面,北冥这种突发奇想的性子,突然离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是?廿四心里叹了口气,会稽山毕竟不是大漠,不在自己的地盘,这北冥,看来是又使上性子了。
在心里判断这大概的情形,他倒不是特别的担忧,一来北冥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身上的工夫不弱,心思更是谁都知道的机警,二来如果北冥真的出事了,那批山贼不可能毫无动静,可他们下山的时候都顺利的很,没有任何一队遇上异常。
廿四冷静的判断着,听七三继续汇报,”后来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我们遇见了大批的巡逻山贼,为此我们临时修改了既定路线,是我认为在那种情形下,并不适合分散队伍回头找人,我?”
这边的话还没说话,一旁的县老爷听见了,蹦着窜了起来,”什么?北冥没回来?”
廿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县老爷可窜上劲了,”哎呦喂,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不是保护她的吗?这北冥?哎呦?哎你怎么还坐着啊?你??”
廿四原本在专心计算的这大概的路线距离,被县老爷一嗓子嚎的脑门生疼,想不理他吧,眼看到他一张脸都快杵到自己面前了,横着眉转头就瞪了他一眼,”闭嘴!”
能这么瞪县老爷的人不多,能这么让廿四瞪眼的人也不多,这两从昨儿见第一眼就似乎不对付的,估计就是八字不合。
被瞪了一下,县老爷的声音稍微矮了那么一些。但心里不服啊,嘴上就不能停,”不是?你瞪我干嘛啊?我说错了吗?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叫我觉得不适合啊?不适合就不找了吗?”
连着叨叨了两句,县老爷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那我要是这么有道理我还怂什么啊,瞬间这底气又冒了上来,叉着腰仰着头也瞪着廿四,”你说吧!现在怎么办?!”
眼看他两这阵势能打起来,原本还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的七三,心里倒是虚起来了,”廿四,这次是的我错,我认罚。”
”认什么罚?!你认什么罚?!”仿佛是觉得七三这一句就是承认了县老爷的话,廿四这把火算是彻底点上了,”我说了是你的错吗?这到底是谁的队?!”
廿四平日是出名的好脾气,能让他三两句突然火起来的,县老爷算难得,但也因为如此,原本还为着结束了一个任务而轻松的人,突然都是心头一紧,满屋子的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应话了。
廿四也察觉出了自己异样的暴躁,他深吸了一口气,暂且平复下情绪,冷了声的扫过每个人低垂的眉眼,”你们是不是和有些人一样,觉得自己的领队,是个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小丫头?”
这是廿四迄今为止的话语里最平缓的一句,但谁都能听出来,空气里凝结的震怒已经待了半天几分杀气。
仿佛只有一个人感觉不到这种胁迫的力量,县老爷气的已经要说不出话了,”你?你你你?好,你们不去找,我去!”
一甩手就要走人,身后一声冷嘲,”你敢?”廿四的手心已经握了起来,他想的是无论北冥现在有米有出事,县老爷今早进城的消息。想必山贼要不了多久就能知道,要是这时候让他进去找北冥,那就是送了个活靶子上山,再来一支军队都不一定捞的回来了。
这个做好了既然不能说服,不如武力征服的打算。
”你看我敢不敢!”县老爷这个人,激动起来从不动脑子,回过身来就吼了一句。
倒看着廿四的嘴角扬了起来,他眯起眼睛来回的打量着县老爷,认真的思考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刚好的把他打晕过去。
屋里的氛围就焦灼了起来,县老爷瞧着廿四的神情忽然变了一种诡异的味道,正想再说两句给自己壮壮胆子,就听身后突然的一声调侃,”哟,你们还挺热闹啊?”
”北冥?!”整齐到仿佛注目礼一般的抬头,所有人的脚下都是一动,县老爷冲的最快,一步都快窜到她眼前了,”北冥你?你?妈呀!这什么东西啊啊啊!”
又是一步把自己弹了出去,瞧着打北冥身后,一探头钻出了一个脑袋里来,尖嘴猴腮,精瘦的一张脸,身上衣服穿的倒是不差,雪青色一件长袍,看得出来是精心剪裁过的。处处都贴身的很,就是这一路上应该蹭了不少的泥土枯叶,皱巴巴脏兮兮的,这袖肘上,领口上都蹭出了不少的破损。
最大的一处破损还是在下摆上,那角度一看就是被人给强行撕了的,撕下来的布在哪儿呢?塞他自己嘴里呢,就是这布撕的稍微大了点,撑的他腮帮子估计是有些发酸,眼瞅着眼泪都要涨出来了,这一探头,可不得给县老爷吓一跳。
廿四也是愣住了,”这??这是?”
北冥看来是心情舒畅的很,揪着那人的衣领往地上一扔,半蹲下身来把他嘴里的布拽出来,”来,你自己说说?”
这嘴上的布一松,那人是彻底哭出来了,瞧着一屋子人都盯着自己,左边看是一脸的凶神恶煞,右边看像一排的衣冠禽兽,后边看,算了,后边看这姑娘更凶了,这兄弟委屈,当真是哇一下就哭出来了。
他一哭,北冥就乐了,”嘿,你哭什么啊?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嗯?青城寨的大寨主?”
这话一出,县老爷倒吸了一口气,”你?你说什么?这人是?青城寨寨主?”
”不不不不??”北冥还没来得及回答呢,趴地上这人抹着眼泪说话了,”你们抓错了??”
北冥才不给他说完的机会,难得她运气好,误打误撞就逮着条大鱼,还能让他抵赖了?”哦?是么?可昨晚在营帐外头,你和你们那个军师说了什么,好像不凑巧,都让我给听见了啊?”
”军师?他们这种山贼,还能有军师?”县老爷的重点倒是一向抓的很奇怪。
廿四就懒得关注这些细碎的东西,他直接问北冥,”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真的简单很,说北冥昨晚上了断崖就看到了营寨的灯火,看到了营寨的灯火就觉得眼熟,觉得眼熟就顺理成章找到了主帅营帐的位置,在主帅营帐的外头,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这两个人,一个是青城寨的寨主,一个是青城寨的军师,商量着下一步要如何的扩充实力,囤积田粮。
确定了身份,那还有什么好等的,既然种种迹象都表明,青城寨,行事目的明确,除了必要的物什,不抢劫多余的东西,不滥杀无辜的百姓,规矩应该还挺严明的,可以大胆的猜测,寨主的公信力应该相当之高,甚至可以驯服一群土莽出身的人。
既是这样,擒贼擒首这招,应该是相当管用的,这么大个营寨都让她北冥如入无人之境了,这天大的机会要是不用,岂不是暴遣天物,于是趁着两人聊完,春秋毫不犹豫的入帐劫人,拎起来就走。
也不知道那刚刚睡醒的山寨里如今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寨主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县老爷听的咂舌,心说这太冒险了,廿四倒是听的发笑,这么巧合的事,发生在北冥身上,听起来倒也不稀奇。
只是稍微有些奇怪,转头去瞧地上那位,缩着脖子抹着眼泪的,有能力有心计还有公信力的寨主,怎么瞧着不像啊?
北冥倒还没想着这一点,她还沉浸在上天突然掉了个大礼包的喜悦里,坐下来开开心心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了,我还有个事要问。”
端着茶盏走到那人面前,北冥一俯身,嬉皮笑脸的神情收了起来,”我只问你一次,你和北家军,什么关系?”
”什?什么北家军?我不知道啊。”飘忽的眼神躲躲闪闪,廿四瞧着他,不知怎么,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愈发的强烈了起来,他觉得这里头似乎有问题。
”北冥。”廿四在她身后叫了一声,瞧着她回过头来,也不知怎么,心口忽然就是一跳。
北冥只当他是当心自个儿,挑着眉道了一声没事,一抬脚正好踩在那人的肩胛骨上,”少来,你当我好糊弄是吧?你们营寨的种种安排,你们下发的护甲兵刃,还有你。”脚尖点着他领口的袖纹,”这北家军的标志,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句话问出来,屋里人的表情都稍微变了变,他们是跟着北冥的人,是一支和北家军并行的队伍,北家军的事,他们也都知晓些,只是心里如何态度,每个人却是不同。
一屋子心思不一的人,只是廿四的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趴在地上的人渐渐止住了哭腔,不说话了。
北冥捧着茶盏直起腰身,”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麻烦县太爷在上呈的报告里,给你添加一个泄漏军情的罪过,你那么喜欢我北家军的东西,想必这个罪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山贼结寨,这本身就是个不小的罪过,除了招安,就只能是秋后问斩的结局,但这还不算严重的,比起泄漏军情,这罪名,简直要不够看。泄漏军情是什么下场,少说你身上得有个千百来刀的口子吧?
”我没有泄漏军情,”似乎是这人进到屋子里来说的最平静的一句话,平静到北冥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低下头问了一声,”什么?”
”北家军?北家军?”断断续续的语句从那人嘴里冒了出来,重复的三个字念在嘴里,声调忽高忽低,反反复复的听着人心里难受。
突然的古怪像是一种刻意,北冥就听着那人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沉闷的笑声,先是咯咯作响,再是带着喘息,慢慢的。就带出了哭泣般的悲鸣,他仍旧是不停的重复着,”北家军?北家军?”
这声音太诡异了,一屋子常年征战的人都觉得身上开始阵阵的泛着寒意,北冥更是被他吵的心烦意乱,她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乱窜,揪着那人的头发就要把他拽起来,北冥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活生生将一个山贼的头目,整个人拎了起来。
廿四心头的不安终于到了顶峰,他一声暴喝,”北冥!”
但已经来不及了,当北冥的视线和那人对上的一瞬间。北冥只觉得心口一疼,手上猛然一松,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
仿佛早有准备,廿四一把冲上去把她揽在怀里,县老爷已经腿都软了,撑着一旁的椅子才勉强的站住了身形。
就觉着北冥身上的颤抖过于怪异,廿四连叫了两声也没个回应,眼神一瞥,看地上那人摇摇晃晃似要站起身来,就着他的蝴蝶骨一把讲他踩住了。
他只当是那人对北冥做了什么,这一脚下去可不轻,几乎就能把活活踩断人的脊椎骨,但那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他的声音已经彻底的变了,嘶哑的喉咙像是结满了血痂,他撕扯着念出声来,”北家军?死了?北家军?北家军?”
突然的变故,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而随着他一句句的低吼,北冥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廿四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抱不住她,他想转头叫七三过来帮忙,北冥猛一下睁开双眼,猩红的眸子如同溅满了鲜血一般。
就这廿四抱着自己的力量一个旋身,廿四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北冥右手已经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左手就着他胸前一掌,廿四一声闷哼,惊诧的察觉到北冥力量的突然强盛,仍然试图去拦她,哪里还来得及,北冥手起刀落,青城寨主一颗滚烫的人头,咕噜噜直接滚了下来。
在场的人,除了县老爷,谁没有见过腥风血雨的场面,饶是如此,也是一个个瞪大了双眼,他们从没有见过这般暴戾的北冥。
北冥怎么了。没有人知道。
青城寨的寨主怎么了,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根本就不像死了。
那身首异处的寨主,头颅已经顺着滚到了桌边,身子却还半跪着,切口平整的一个腔子里,没有鲜血,倒一阵阵的往外冒着黑烟,断断续续的声音仍在继续,”北家军?北家军?”
听着他念,有人不觉打了个冷颤。
北冥在这一声声的低吼里笑了起来,声音清朗却诡异,她疯狂的笑着。她笑的几乎歇斯底里,眸子的血渗了出来,落了满脸,她忽然加入了进去,她道”北家军??”
一剑长锋架在自己的在颈间,北冥的脸上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绝望。
”北冥!”这回是真吓着所有人的了,只是满屋的惊叫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声音,”这回,倒是让我赶上了。”
随着一句清亮的声音,北冥的神情似乎怔了一下,她机械的转过头去,在满屋的人里,寻找声音的来源,她问,”谁?”
如此一来,倒是清楚了,这不是北冥的声音,这分明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借着北冥的咽喉,发出低沉的问询。
一切都只在转瞬之间,县衙里的时间似乎是凝结了,每个人的动作都停留在凝结前一秒,他们或担忧,或惊恐,或不知所措,他们就站在冻结的时间里。
只有清亮的声音在回答,像是一声无意的叹息,”我是,杀你的人呀。”
一道金光从屋外横冲而来,迎面打在北冥的胸口上,北冥只觉得呼吸一滞,猛一张口,吐出鲜红一口血液,那血液不安的蠕动着,竟渐渐扭曲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来,那人形直起腰身要走,就被迎头一道金光牢牢束住,转过头来,看清了北冥身后站着的身形。
倾城的气质,粗暴的术法,除了兰陵,还能有谁。
兰陵修长的指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可吓死我了,差点以为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