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是否相信,在人与人之间,似乎确实会存在一些特殊的关联,它无法准确的用前因后果去解释,也很难确切的用感官体验去描述,对此人们甚至创造了一个很模糊的词汇,叫做缘分。
不同的故事,人们管他们叫不同的缘分。
好比有些似乎是相处了很久的人,你熟悉他的个性,熟悉他的生活,熟悉他说话的方式和表达时的神情,你觉得未来你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去慢慢相处,但就在谁都注意不到一个转身里,故事就猝不及防走到结局,好比穆楚和谢衣。
好比有些似乎是没有必要认识的人,你们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身份的格格不入,你不想对他有任何进一步的了解,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会让你心头产生厌倦,就好像是见面时抬头看的那一眼,就已经奠定了你们糟糕的关系,好比廿四和县老爷。
好比有些萍水相逢只适合结束在乍见之欢,有些针锋相对却也能走到两不相厌,好比有些一面之缘就是等了半生的一见如故,有些半生的举案齐眉却是一辈子的同床异梦。
人与人的关系很奇怪,有时若要强问因果。反而会不得其解,你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会欢喜,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帮他,一切只为着感觉二字而已。
好比赤黎之于春秋,北冥之于兰陵。
短短几天之前,当兰陵在天虞山上捡到被心魔吞噬,奄奄一息的春秋,那时候他轻抬眉眼,轻描淡写的所有经过解释成了”路过”与”顺手”。
就凭着兰陵那种纯粹嘴硬的性格,春秋当然觉得他是心口胡诌,但事实上,还真不是。
好端端说要去修炼的人,怎么就突然路过天虞山了。那是当时春秋都没有注意到的事,北冥的死劫快到了。
如果只是普通人的死劫,兰陵当然没什么兴趣,这几千年,他见过死人那是千千万,轮回了七八次都死在他眼前的,他也遇见过,死劫?不就跟吃顿饭一样。
但北冥的死劫他不能不管,一是因为,这个死劫,愣是说起来的话,是和他有那么一点干系,二是为了北冥。
很奇怪。好歹春秋都是和他喝过酒聊过天,确认过眼神,校对过灵魂的人,但北冥呢,他们连一次正式的见面都没有,这算有什么交情。
更何况兰陵自己也说过,北冥这种断了将军命的人,他没什么兴趣,可奇了怪了,这个名字,就是会一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几个月前,杻阳山一战,北家军全军覆没,北冥后悔没能及时阻止父亲的决定,更后悔没有在死亡来临之前,好好和曾经的战友们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站在崩塌的山石下,她不知道脚下是谁的断肢,是否曾经和他碰过盏,是否给她递过刀,离开凌云城是北冥一辈子的遗憾,于是她把自己锁进了孤立的空间里,她让自己烂醉如泥。
那个时候,是春秋和兰陵联手把他拉出来的,虽然兰陵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为了拿到她手里的剑,但不可否认,确实是他们让北冥重新面对人生,重新开始她与战争无关的人生。
他们确实是改变了北冥的命数。
春秋说过,北冥是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但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命数改了,普通的小灾小难也会跟着变化,但死劫不一样,死劫就是阎王要你三更天被雷劈死,结果那天大晴天,怎么办呢,砍棵树砸你脑门上你也得把你砸死,轻易跑不掉的,才能叫死劫。
被凝结了时间的房间里,北冥看着气定神闲的兰陵,迷糊的大脑努力的消化着,他话语里这些陌生的词汇,隔了很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犹犹豫豫的问了一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会死?”
兰陵一挑眉,目光落在北冥还拎在手里的那把长锋上,语调一扬,反问了一声,”你觉得呢?”
北冥这才顺着低下头去,看着这把刚刚才砍下青城寨寨主头颅的青锋,银白的剑身滴血不沾,干净到能照出人影来。
尸首还在脚边有气无力的耷拉着,滚落在桌边的头颅怒目圆睁,愤恨的双眼却只是盯着高高的房梁。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的静止着,要不是这是她自己的兵,她都怀疑是不是他们联手做的一场好戏,用来欺骗自己。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面前这个高傲的人却好似对他了解的很,北冥不由起了一丝警觉,这里面,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能猜着北冥对自己的不信任,只是兰陵这种怕麻烦的人,向来都最怕和别人一一的做解释,他长袖一挥,那被金光牢牢束缚的血色人形似乎又小了些许,轻飘飘的,就落在了他的掌心上。
随手占了一道化形诀,那人形的周身就渐渐燃起了道道的火焰,火光之中,扭曲的人形突然疯狂的舞动了起来,像一只垂死的鸟儿在做最后的挣扎。
看不到人脸,北冥却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感觉到他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头颅,感觉到他拼命撕扯着自己的毛发血肉,感觉到他决绝撕咬着自己的肌肤内脏。
太疼了,他的痛苦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传染力,让北冥看到忍不住转过头去,她能感应到那份痛楚,几乎是深深的凿进了骨髓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兰陵就冷静的看着北冥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冷静的像个无所畏惧的刽子手。
只等着小小一团的火焰安静的燃烧着,从站立到匍匐,小小的血色人形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他不再动弹,任凭火焰在躯体上蔓延。
兰陵指尖一掐,火光挣扎着跃动了两下,随后陷入了一片沉寂。
似乎是又过了很久,小小的人形终于跪坐起身,他摇晃着重新站立起来,随着身体的晃动,那些血色如同粉尘般簌簌的落下,消失在兰陵的手心里。直到最后,他终于露出一张清晰的人脸来。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北冥不认得,朴实无华,没有太大的特点,他麻木站在兰陵手上,空洞的眼神里毫无光泽,垂落的肩膀像断了线的傀儡木偶。
北冥认得他的衣服,太熟悉了,是北家军的盔甲。
又是北家军,在青城寨里仿佛随处都能看见的北家军,北冥竟是禁不住的苦笑起来,她觉得这就像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噩梦,她抬头看着兰陵,此时的目光,倒是完全冷峻了起来。
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陵默默的叹了口气,所以说他讨厌做好人呢,有些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不说,还容易被人误会。
还是先说青城寨的寨主吧,为什么他头都被砍了愣是一滴血都没有?很简单,还不是因为他早就死了,他死的时候,那还是杻阳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七天。
那一天,青城寨里来了一个人,说他是被官府逼迫,家破人亡如今无路可去,因此自愿落草,希望能投入青城寨门下。
他当时给出的故事是这样的,说他自己本是自幼习武,一腔热血,有意要投奔军队为家国效力,岂料军队里都是一群势利眼的小人物,欺负他是个没背景的新人,对他处处打压,最后干脆将他仍在里后勤部里天天的洗碗刷锅。
这通身的本事无处施展,那怎么能忍,于是一怒之下,他就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中却发现。这不过是离开了短短半载岁月,家中妻儿已是命丧黄泉,周围人见着他也都是一脸的惊慌,人人见着他都是绕道而行,不愿与他多做交谈。
他最初只当别人都认为他是军中逃出来的,不屑与他来往,他倒也不介意,清者自清,还怕别人闲言碎语么?
直到有一天,早年的知己好友偷偷的约他出来吃饭,还特地约在了隔壁的县上,他起初还觉得那么远怪麻烦的,可就是那一趟,让他知道了妻儿离世的秘密。
说他妻儿的死,实则与当地府衙脱离不了干系。
在他离开之后大约两个月的时候,他家妻子在街上与知府偶然相遇,自此就被那知府给缠上了。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知府找到他家里了,其妻贞烈,捡起家门口的柴刀,对着自己脖子就是一下,硬生生的一刀,当时脖子就砍下去一半了。
知府讨了个没趣不说,还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加上小儿子一直在旁边啼哭,惹得街坊四邻都往这边瞧。知府心里又气又急,就命人给他嘴堵上,结果小儿子挣扎的厉害,这就给闷死了。
人人都道他去往军中,少说三年五载才能回来,或者就是一去不返也不奇怪,谁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围人忌惮知府的背景,又知道他向来脾气暴躁,生怕跟他走的近了,一个没留神说错了说漏了话,给自己惹上麻烦,就着干脆躲着了。
他原本那就为着自己离家的举动,觉得对妻儿有所亏欠,听完这话顿时就是悲愤交加,连连问他,此话可当真?
好友一拍胸脯说当真,哪有红口白舌造人谣的呢,不信你去问县里的老仵作,尸是他验的,下葬的时候到底如何,你一问便知。
话到这个地步,他觉得哪里还用得着再问,几十年的兄弟才敢和自己说真话啊,于是当晚就拎着一口单刀,只身前往府衙,直杀了一十四个衙差,这才退出来,转奔山上而去。
这个故事听的青城寨寨主是唏嘘不已,他们山头原本就都是与县府结过仇的人,这样的故事,或是感同身受,或是义愤填膺,纷纷表示,大家既然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从今以后,我们都是兄弟,青城寨一天不倒,就有兄弟一口饭吃。
当然,这寨主还是留了个神的,第二天悄悄的令人下山打探,果然是有着这么一回事,这就信了他的话。
但其实,他也就是欺负的这群山贼不怎么下山,信息太过贫乏,实际上他说的这个人这个事,一句话都不假,可人家上的是另一个山头,拜的是另一个营寨,他啊,就是盗用了一个别人的身份事迹。
那他自己到底是谁呢?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从北家军溜出来的逃兵。
这其实也不算奇怪,北家军再怎么纪律严明,再怎么战无不胜,那上万人的队伍里面,也总会有一两个起着歪心思的人,何况在杻阳山之战以前,北家军困守凌云城长达半月,越是畏惧死亡的人,往往越是能嗅出死亡的端倪。
于是杻阳山之战爆发的那天,他将自己伪装成了尸体,趁着兵荒马乱的局势,头也不回的逃了出去,留下身后漫天的杀伐之声,和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的战友。
逃兵可是个不小的罪名,而且是为世人所不齿的,就算是落魄到了山贼流寇的地步,人家也未必看得起一个逃兵,所以他在上山的时候,就给自己伪造了这么一段说辞,一来表明自己是带着本事的,二来也给自己的形象拔高几分。
不过论起来,就这样懦弱怕事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杀了青城寨的寨主,所以这事不是他动的手,是另外的东西。
每晚的辗转反侧似乎都在清楚的告诉他,他根本不可能从杻阳山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是因为他还有着最后的负罪感,而是因为,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东西。
在异乡死去的亡灵总是孤独的,因为他们很难离开自己死去的那个地方,除非有合适的宿主,否则他们只能永远困守在他乡。
合适的宿主,比如一双破败的长靴,一只尚未成精的兔子,或者,一个活着的人。
这个逃兵带走了无数将士的英灵,那些死去的亡魂,借助他慌乱的步伐,逃出了一场山崩地裂,逃进了青城寨里。
只是他们已经不是活着时的模样,怨恨,渴望,执念,让他们凝聚成一股新的力量,我们往往把这种力量叫做魔。
魔的成长周期要比妖慢上很多很多,他没有自己的躯体,只能寄身在人体里,随着自己经年累月的积累,找到实现愿望的力量。
他只有一个愿望,复仇,为死去的凌云城报仇,为死去的北辰将军报仇。
只是对他们而言,北家军已经不在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创造出一个北家军来。
于是魔吃掉了青城寨的寨主,借着这副傀儡的身子,他以练兵一般的方式训练着整个青城寨,在人们不曾注意的时间里,在这从林环绕的山头,造出一个小小的北家军营。
”所以我看到的青城寨,才会和北家军一样?”尝试着去接受兰陵的故事,北冥就发现这个看起好像神神叨叨,很不靠谱的解释,居然想不出什么漏洞。
只是还有哪里觉得别扭,思来想去,认真的打量起兰陵手里那个似乎看来并没有太大胁迫里的人形,她问,”就因为?他?”
”你觉得不可能吗?”兰陵似乎觉察到了她话语里的怀疑,”事实上,他的力量,你已经见识过了不是吗?”
北冥这就不说话了,手里的刀仍然泛着凌烈的寒光。
小小的一个人形,如何就能说他是魔了?神鬼的东西北冥不能理解,她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是春秋在这儿就好了,指不定还能给她点什么建议或者想法。
北冥回忆着举起长锋的瞬间,她的脑海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没有挣扎,也没有绝望,她只是觉得她需要这么做,也许没有兰陵的出现。她确实会一刀砍下去,然后就是兰陵所说的,逃不掉的死劫。
好像有点荒谬,但不是没有可能。
瞧着她不说话,兰陵收敛了笑容,他唤她,”北冥。”
”嗯?”下意识的一抬手,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熟悉感在北冥心头一闪而过,她看着兰陵眼神里突然的重重顾虑,听他问,”你是不是?也想报仇?”
”怎么可能。”几乎是立刻就反驳了兰陵的问题,北冥甚至咧开嘴生硬的笑了笑,她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你动摇了,”紧紧的盯着北冥,兰陵没有给她掩饰的机会,”其实只要你足够坚决,魔根本不会影响到你。”
”不,”北冥也坚定的望回去,”你也说了,他是魔,我是人,我抵御不了他,这很正常。”
僵持的两个人忽然就陷入了毫无意义的对峙,兰陵原本还想劝她两句,如此一来。想好了的话倒是一句都说不了了。
两人就这么直直的对视着,谁也没有一丝的闪避,直到最后,兰陵突然笑了起来,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姑娘感兴趣,因为这个小姑娘其实和他一样,会说谎的很。
左右死劫也解了,他兰陵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一摆手也不再和她坚持,”行了,魔的事我解决了,人的事我可不管,小丫头你自己解决吧,我走了。”
说着也不待北冥反应,一个旋身,整个人就消失了。
北冥愣了神,险些就没反应过来,还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呢,就听周围的人似乎是一个个的醒了过来,县老爷和廿四同时一步上前摁住了她的双手,两边耳旁齐刷刷的一声”北冥。”
这就算知道了,什么叫人的事。
可不是还没解决,原本事情已经到了最好的局面,拿着青城寨寨主去和山头的人谈判就成,现在好了,寨主没了,就剩一颗人头了,北冥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一时就陷入了沉思。
这个事,麻烦大了。
人间的事是麻烦,鬼街的事也不见得轻松。
说起老张在鬼街遇到的那个姑娘,老张只当她是个寻常的小妖精,兰陵倒是认识她,那姑娘叫做珍珠,原形呢,也是颗珍珠,而且如果不觉得少东家这个名词用起来奇怪,她姑且就可以算作是,鬼街的少东家。
对。很明显了,老张帮过的那个鬼婆,就是这”九天外”鬼街的管理人。
要不说老张这运气好呢。
不过鬼婆也不是珍珠的亲婆婆,说当年鬼婆渡天劫的时候,正好路过了一片海域,海域附近没有人家,这鬼婆就想暂且找个大海蚌躲一躲。
也没有太多选择的时间,随便找了一个海蚌壳就钻进去了,结果那个海蚌是个刚修了点灵性的,生怕引了天劫到自己身上,所以在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主动的打开了两扇海蚌壳。
海浪之上,毫无遮掩。这就是要鬼婆死,好在河蚌里的珍珠跳出来帮鬼婆挡了一下,就算救了鬼婆一命。
因为这个事,海蚌就和珍珠吵起来了,海蚌说没有能力就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有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珍珠不服,说大家都是同类,为什么不能相互的体谅,反倒是要把别人往苦海里推。
两人吵的凶,一气之下,这海蚌就把珍珠吐出来了。
当珍珠在海边炽热的太阳下生生的晒了三天,鬼婆从天劫下醒来了,她颤颤巍巍的把珍珠收进怀里,从此带到了鬼街来抚养。
珍珠也算是一念之下,给自己修了个善缘。
但珍珠和兰陵之间,其实有点微妙,兰陵的身份在鬼街是很尴尬的,这里大多是不愿意成仙的妖魔,他们也不喜欢一门心思想要成仙的东西,人不行,妖也不行。
出于一些必要的情况,比如买点进补的药材,或者来看望鬼婆,兰陵还是每年还是会来上一两趟鬼街--对,他和鬼婆的关系很好。
其实鬼婆当年是个犯了罪被罚下妖界的仙姑,具体什么罪过,年代久远,鬼婆自己不提,兰陵也就不问。
兰陵和鬼婆关系好,所以在兰陵没有表现出修炼欲望的一段时间里,鬼婆一直希望兰陵可以娶珍珠,珍珠自己没有感觉,下头那些小萝卜头可有感觉。
珍珠的性子单纯,鬼街的小萝卜头们喜欢她的很,鬼婆想让珍珠嫁兰陵这件事,他们肯定不同意。
于是兰陵每回来,都能遇上这些小鬼头的恶作剧,他多精明一个妖怪,还能让小孩子欺负了去?于是回回都是那群小鬼哭着去找珍珠诉苦,珍珠就纳了闷了,你那么厉害一个妖,干嘛跟小孩子过不去。
兰陵懒得解释,这就成了他们两误会的源头。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些陈年的琐碎旧话罢了。
按说,有了鬼街少东家的出面,春秋一行人在鬼街活动,应该就是一路通行了,但事实上,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