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之初,天地混沌,由盘古开天辟地,到女娲捏土造人,日月盈仄变换,时节依序而往,星辰照亮了潮汐,海水吐露出大地,山石凝结成巍峨,万物由此而消长。
在一切的更迭里头,似乎唯有人类是造物主的宠儿,他们没有草木那般漫长的生命,也没有野兽那般强大的体能,但他们被赋予了足以驾驭一切的智慧,他们思考,怀疑,创造,利用,他们厚积薄发,甚至试图九天揽月,一窥天神的能力。
天神以风雷雨电调和寒来暑往,人类就以秋收冬藏繁衍大地文明,这原是两个并行的世界,他们在相对一致的规则里,寻找着统一的步伐。
所以偶尔也会有所交集,当人类需要天神给出指引,而天神需要人类付出劳动。
于是就有了介于天神和人类之间的一个种族,他们拥有着所谓神的血统。却需要依靠学习才能掌握神与生俱来的天赋,即便如此,在人类的族群里面,他们仍然拥有极高的地位,人类称呼他们为巫觋。
上古之际,能以舞降神者,女称巫,男称觋,传闻他们通天文,晓地理,能医起死回生,能卜过去未来。
每当人们需要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或者祈求上苍能够赐福子嗣,就需要由巫觋出面。上呈心愿,下达神旨,甚至有些时候,就是关乎整个部落的重大决定,也需要根据他们的占卜结果来做最后的判定。
只可惜后来,随着天神移居大荒,神的血统越来越单薄,这个种族也就逐渐的走向了衰亡。
据说最后一位可记载的巫觋出生在楚地,他在留下了”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的长句后,投身跃入了滚滚的湘江,自此,一江春水所带走的,除了一缕倔强的亡魂。还有整个巫觋一族,曾经无比辉煌的历史。
后来也曾听说过无数的故事,说有人醉斩白蛇起义,有人生带群鸦齐鸣,有人云梦之浦见神女,或是穿凿附会,或是别有用心,总之巫觋一脉已断,是根本不用怀疑的事实。
”所以,你是赤黎族的大巫觋?”兰陵古怪的打量的赤黎,对于这种解释,他觉得有一种说不来的怪异,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释的很合理,又好像一切都变得匪夷所思。
所谓的大巫觋,就是在一族的巫觋之中选拨出来的,真正能够代表全族人和天神交流的人。
赤黎摇了摇头,”大巫觋的作用是要能传达天神的旨意,我从出生就不会说话,所以根本就没有继承大巫觋位置的资格。”
如果姑且承认,这个世界上还存留着巫觋这个种族,那赤黎说的这句话倒是什么问题,因为上古时期,一个出生就不健全的孩子,别说巫觋家族是忌讳的,就是普通人家遇上了,也会在心里说一声晦气。
那时候的人们,已经有了浅显的,所谓的因果观念,他们认为,如果一个人出生的时候身上就带着残缺,那必然是为了偿还前世欠下的罪孽,就好比前世见死不救,那今生就会有眼无珠不可视物品,前世滥杀无辜,那今生就会四肢不全难以独活。
现在看来自是荒谬,但当时的人们是深信不疑的,他们把这些残缺的婴孩看作被天神降罚的人,或扔进水里溺死,或扔在林中任由野兽撕咬,总之,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赤黎的幸运,就在于她的生母是赤黎族最年轻的大巫觋,所以她活下来了,可除此之外,她也无法再得到更多的优待。
她的记忆里没有母亲,从五岁启蒙开始,赤黎的故事就一直停留在族内的神庙里,这倒不是什么特殊的惩罚或者规定,而是族内的习惯,向来都是如此。
为了更好的完成天神下达的指令,在任的大巫觋最好不要与任何人产生所谓的血肉情缘,他们必须意识到,无论生死,他们都只属于神而已。
因此,所有大巫觋的孩子,这些所谓承担了神之血统的孩子,不管以后是否有希望继承大巫觋的地位,他们都得寄养在神庙里,由已经年老到无法胜任祭祀祈祷工作的老巫觋抚养,而这些孩子日后的身份,也是由老巫觋来裁定。
距离那些古老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的年岁,赤黎却仍然能记得那间小小的神庙,记得满脸褶皱的老巫觋。
老巫觋把小小的赤黎抱在怀里,她指着天边遥远的星光说,看啊,那是天狼。
每个巫觋似乎都有自己对应的天神,那个抚养赤黎的老巫觋,传闻就是天狼星的化身,赤黎恍惚记得有谁说过,她的母亲是云神的子民,而赤黎上头还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姐姐,出生的时候,眉心里就烙有火神的印记。
赤黎从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姐姐,她们明明就住在一个神庙里,老巫觋却有意的隔开了她们--她只允许小赤黎在晚上活动。
老巫觋说,一个部落是不需要两个天神的,所以小赤黎你不可以和姐姐见面。
老巫觋还说了,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就像姐姐是太阳,注定会给赤黎族带来无上的荣耀与光辉,而小赤黎你是月亮,你的光芒,不属于人群。
最后老巫觋说,小赤黎,你不可以任性,否则你的月光会引来滔天巨浪,你会淹没整个赤黎族,你要隐忍,你要柔顺。
时隔多年,赤黎依然分不清老巫觋的话是安慰还是哄骗,或许她只是想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乖乖听话的姑娘,这样,她就不用每天费心的和自己说很多很多规矩。
小赤黎唯一一次见到姐姐,那是在姐姐继任大巫觋的仪式上,小赤黎看着那个高傲如同神女的人,高高的站在人群中央,她眉心的火红像是足以燃烧起每个人的瞳眸,她戴着象征风调雨顺的桂冠。她披着绘满日月山河的锦衣,她高举着双手为族群降下她继任后的第一场神雨。
小赤黎想,原来这个人,就叫姐姐哎,还真是和自己不像。
于是她拼命的踮起脚尖,想去看看那个站在姐姐身后的人,那个人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裾,垂落的长发如同黑瀑一般,她安静的看着脚下狂欢的人群,柔和的目光悲悯而慈爱。
小赤黎失望了,她想,原来我和母亲,也是不像的啊。
姐姐成了新的大巫觋,母亲退下了神坛,却要在姐姐身边辅助她,于是母女两人终于有了相处的机会,可是依着规矩,小赤黎不得不搬出神庙。
抱着小包袱离开的时候,老巫觋没有出来送她,小赤黎忍不住想,也许那么多年,老巫觋一直是讨厌自己的吧,可是她没有时间难过,因为她必须得想一想,今晚要住在哪里。
她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
终于在族群最外围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赤黎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垫在山洞里最大的那块石头上,可睡下的时候身上仍是潮湿的,这让她很不舒服。
在神庙那么多年,她唯一的习惯就是昼伏夜出,白天的时候她就用一块块巨大的山石把自己锁住,晚上的时候,她就偷偷的探出山洞,听清风低吟,看朗月高悬。
她似乎是终于长成了老巫觋希望的那样,柔顺,隐忍,甚至有些害怕人群,她就像一轮月亮。
可有时候小赤黎也会看着月亮想,你真的选中过我吗?还是说,你早就放弃了。
月亮当然不会给她回答,谁也不会给她回答。
小赤黎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但在那个人类尚且是以种族形式群居的年代,不合群,其实也算是一种罪过。
慢慢的,族群里开始有了谣传,有人说她是丧神所化,有人说她是违抗了天神的旨意,还有人或许是听到了老巫觋的什么话,说她可能会给族群带来灾难,种种流言都有,小赤黎没有特地的理会,她也用不着理会,因为很快族里就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战争,在那场战争里,小赤黎离开了族群。
说到这儿,赤黎停住了,兰陵以为她是要稍微缓一缓,便也没有催促她说下去,可等了很久,赤黎却只是低着头不再言语,兰陵这就忍不住问了一声,后来呢?
赤黎摇摇头说,没有后来了,我离开了赤黎族,也没有再用巫觋的身份活下去,或许我真的拥有神的血统,或许也早就没有了,我都不能确定,总之我只是学过一些巫觋的法术。就这么简单而已。
兰陵几乎是本能的就觉得她在撒谎,并不是这个故事本身有什么漏洞,而是它结束的太奇怪了,兰陵觉得自己才刚刚听出一些端倪,赤黎却在这时候告诉他,后面没有了。
太奇怪了,兰陵想,就算不是说谎,她至少也是隐瞒了什么。
兰陵问她,”那避水珠是怎么回事?”
这个赤黎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她说那天是她和封城带着水猴子去水底探查,临下水前,为了方便他们在水下活动,水猴子给了他两一人一颗避水珠,她那一颗在后来逃跑时弄丢了,剩下的一颗,就是如今兰陵手里,封印着封城的这颗。
兰陵一挑眉,”所以那水猴子,确实在小道士所杀?”
赤黎点点头,说是啊,我们带着水猴子一到洞穴口那小道士就出现了,说是已经等了很久,就等水猴子自己送上门来,还对它没有带来更多的援兵很失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兰陵对此时的赤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信任,他总觉得赤黎的每句话都很奇怪,和春秋一起去山神庙救赤黎的时候,他特意留神了那小道士的丹炉,里头炼的,确实是用水猴子的精魂制作的丹药,可好端端的,他用那个丹药干嘛,而且,他还取了赤黎的血。
赤黎的血,这个线索也很奇怪,道家确实有个说法,说是以神的血液入药,可以将丹药的能力最大化,可这也就是个偏方一样的东西,知道的人少不说,试过的人估计就直接是就没有,毕竟,谁能弄到神血呢?
奇了怪了,兰陵心想,我一个千年的妖怪,我都看不出赤黎的巫觋血统,反倒是那修炼才几年的小道士,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心里想着,嘴里也不遮拦,直接地问她,说那小道士知道你的身份么?
赤黎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她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在水底,小道士想把他们三个都收了,水猴子为她和封城挡了一下,这才让他们逃上了岸,可逃了没多远,那小道士又追上来了。
说着这话,赤黎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她说那个小道士看起来蛮横的很,估计封城到他手上立马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她实在没有办法,就试着用了一下巫觋族的封印术,她想的是只要封印成功了,封城的气息就被完全被封印术遮挡,谁都找不到他,至少能安全些。
那时的时间也不容她做过多的思考,手边只有一颗避水珠姑且能算是法器,她就直接把封城塞进去了,没想到那小道士追上来的时候,封印恰好完成,她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珠子给直接扔出去了。
说到这儿,赤黎抬起头,自己也是犹豫不决,她说,也许那小道士看见了她用的封印术,就能知道她的身份,但这个,她也不能百分百的确定。
兰陵被她一系列的不确定弄的简直是心烦意乱,他逐渐觉得也许赤黎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因为她给出的故事好像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就是巧合到不像现实。
太累了,兰陵头一次觉得,揣测一个人,比演一台戏可累多了。
翻来覆去的想了想,兰陵觉得不行,还是得回到她最初的故事里去,如果说水猴子这事目前姑且就算他成立了,反正也挑不出大的漏洞来,但关于她身世的东西,就有太多的问题了。
比如她离开赤黎族后又去了哪里?巫觋一族明明已经消失了,为什么她却能活了几千年?为什么她会在祭坛下被生生的掩埋了那么久?为什么和她纠缠上的人,偏偏是春秋?
转头看了一眼还睡的人事不省的春秋,兰陵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人在怀疑一切的时候,似乎会变得很容易阴谋论,他琢磨着最后一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几千年了,和她赤黎纠缠上的人,偏偏是春秋?
这再抬起头来看赤黎,眼神就不一样了,赤黎就觉着他的目光似乎是突然的凌厉了起来,甚至逼得她下意识的想去躲避,就听他问,”你是故意找春秋的吗?”
”哈?”赤黎一下没明白他的问题,整个人就愣住了。
兰陵试着隐晦的去解释,他问,说巫觋一族已经消失了几千年,如果说你真的是带着什么,所谓种族的命运和希望,那春秋,难道不要一个很好的选择吗?
毕竟还是对着一个小姑娘,他这话就问的太过隐晦了,赤黎转了半天愣是没理解过来,无辜的眼神瞪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兰陵叹了口气,心说到底是这姑娘演技太好了,还是我心理太阴暗了啊,干脆的把话挑明一步,说你的命运,不会是要延续巫觋一族的血脉吧?
这么说赤黎就算是懂了,但是出乎兰陵的预料,她脸上即没有被错怪的恼怒,也没有被看穿后的惶恐,甚至是没有女儿家的羞赧,她反是轻轻的笑了起来,只说一声,你想多了。
但兰陵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想起春秋和他提起赤黎时的眼神,就觉得自己就跟操心儿女婚事的爹妈似的,他叹了口气,像是提醒,他说,赤黎,你也许不知道,仙家其实是很讨厌神的。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赤黎倒也没觉得他唐突,和兰陵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她倒觉得自己心头积压了许久的东西似是终于解放了出来,她问,你为什么说这个。
瞧着赤黎似是越轻松,兰陵心里就越沉重,他说,你不知道,其实那些成了仙的人,他们费尽心力都希望自己成为神,他们想要取代神的地位,让自己变成日月星辰,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们能做的,只是驾着金乌在天上晃荡一圈假装自己是太阳,召唤龙王制造一场暴雨假装自己是风雨。
仙是由人而来的。而人性又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当人们极度的渴望一种东西,却又无论如何无法企及,人的心态就会产生变化,他们会在心底劝说自己,说那个东西也不过如此。
而天神对于仙家来说,就是这样无法企及的东西。
赤黎在心里默默琢磨着兰陵的话,她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兰陵的意思,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她低头盘算,就听兰陵在沉默很久之后又突然说了一句,赤黎,离春秋远一点吧,你迟早会成为他修行的最大障碍。
猛然的一句话。赤黎抬起头,惊慌的眼神无措的闪了两下,她被兰陵突然的一句话给吓着了,兰陵也是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这句话来了,但这确实就是此时此刻,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赤黎,会害死春秋的。
太严重的一句话,以至于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无尽的沉默,赤黎端着水的手已经开始僵硬了,她蹲下身去,把不太灵活的指节浸润在水里,细细的水声被洞窟的石壁无限的放大,水声绵延里,兰陵听赤黎似乎说了一句,”不会的,我??”
”咳??咳咳??”突然的咳嗽让两人都是吓了一跳,赤黎手里的手都差点没打翻出去,兰陵道了一声”当心”连忙的去扶她。
刚刚还凝结的空气似乎突然活跃了起来,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春秋幽怨的盯着兰陵,”兰陵,我之前可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啊,怎么就会逼迫人家姑娘家啊?”
之前的话语,他竟是都听到了。
兰陵的心里也是诧异了一下,想打了个岔糊弄过去,于是眼神一瞥,仍旧端出他平日里风情万种的模样,”我先前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偷听人说话,都是这样大大方方的了?”
春秋嘴角一撇,”谁要偷听了,是你们没发现我早就醒了,自己聊的开心,我还不乐意听呢。”
”哟,看来你状态不差啊,”兰陵笑他,”怎么,还能跟我拌起嘴来了?”
”不止能拌嘴,过两天我还能跳起来打你呢,”春秋不屑的瞪了他一眼。动不了脑袋,就只能转过眼珠子去跟赤黎说话,”赤黎你别听他瞎扯啊,我??”
”我知道,”赤黎少见的打断了春秋的话,神色却未见什么异常,她端起水转身就要往外走,”你们聊吧,我去换个水。”
春秋和兰陵就这样看着赤黎一路的走出去,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赤黎已经远远的走了出去,春秋脸上调笑的表情突然的就敛了下去,”兰陵,刚刚的话。你以后别说了。”
兰陵没有回话,整个山窟里沉静的氛围就好像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许久,春秋叹了口气,他说,”兰陵,你说成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明是问兰陵,春秋却说的很轻,轻的兰陵几乎就没有听清,可就算听清了,兰陵也不打算回答,他站起身来杻头就走,春秋在身后喊他,”哎哎哎,怎么回事啊,你去哪儿啊?”
兰陵一摆手,露出手里那颗红血珠子,他道,”我去找赤黎解封印,你还是乖乖睡吧,胡思乱想的,当心再入了魔。”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兰陵觉得自己心里坐实了,如果有一天,他见着春秋再也不是今天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那一定和赤黎脱不了关系。
兰陵心里想,我就这样和时间打个赌吧,我希望我会输。
头也不会的追出洞窟去,他想今天的事他不会再提了,一切就让时间作主,现在,还是把封城救出来吧,再说了,兰陵一拍脑袋,想他刚刚纠结什么呀,把封城救出来一问,不就知道赤黎说的是真是假了吗?人进了死胡同的时候,果然就是会犯傻。
但让兰陵更傻的是,赤黎摇着头把血珠子仍旧递给他,赤黎说,我只是封印,我不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