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黎的一句不会解,兰陵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壳疼,几乎就要把赤黎的故事又一次从心底推翻了。
但想想好像确实也没什么问题,赤黎是担着巫觋的身份,但依照她的说法,她应该从没有被当作巫觋去认真的教导过,如此说来,这几千年都没有被用过,几乎就算是失传的术法,人家姑娘能记得一半就算不错了。
只是眼下,兰陵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看来就只能找鬼婆去了,但鬼婆在哪儿呢?还真是鬼才知道。
其实就这两天,鬼街基本上已经算是没什么动静了。
妖和人不一样,对于人而言,新年伊始,这是个回家吃饭的日子,但对于妖而言,这是个出门巡街的时辰,毕竟,讨人厌的神仙们都去天上述职联欢了,地上的灵气又正是充沛,随便找个地儿坐下都是修炼的好地方。
而且,有那么多的供品供果可以享用,反正他们神仙也用不了,偷摸着拿一点,不碍事。
所以说过年是个神奇的事情,人有人开心的法子。妖也有妖开心的法子,从头到尾,开心就完事了。
每年的这几天,就算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好比有那和尚道士,看见一大群妖怪花枝招展的打自己面前过去了,只要人家没伤天害理,那也就只能简单的念个佛号道号警示一番。
或者说,因为这几天家神也好灶王也好都去天上喝酒聊天了,妖怪们是可以轻易的进到私宅的,可就算你都坐在人家桌边上了,偷肉吃可以,偷偷害人不行,被别的妖怪瞧见了。妖怪之间也会鄙薄你。
毕竟嘛,天下太平的日子,干嘛非要惹事找不痛快呢?
百无禁忌的大好日子,对于山精野怪也就算了,反正平日也是天天在外头跑,但对于鬼街里头这些日常都快闷坏了的小妖,可是难得的好机会,一个个早早就收拾好出门了,估计不等着年初五结束,是回不来的。
这鬼婆虽说是上了年纪,又是鬼街里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稳重归稳重,热闹还是要凑的,这不也是好几天前就忙忙的出去了。要不怎么说如今这鬼街,竟是珍珠在打理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横竖封在血珠里也没什么不安全的,兰陵心里琢磨着,把那血珠子又来回摩挲了几遍,最终仍是收进了袖口,封城啊封城,算你倒霉吧,只能等到鬼婆过完年回来,再看怎么救你了。
说起来,这就已经是年三十了啊。
兰陵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鬼街上偶尔一闪而过的黑影,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也觉着空了起来。
他倒是很多年都没有特别的注意过这个日子了。
活得太久,有时候就是一种累赘,尤其是当你看着山河湖海不断的变迁,看着一个个的生灵由生而死,他们静默的时候太阳是这样的,他们嘶吼的时候太阳是这样的,他们永远消失的时候,太阳依然是这样的。
就慢慢变得很难去喜悦,很难去悲伤,很难为了什么东西再去歇斯底里,很难再融入人群。
索性在鬼街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兰陵长袖一挥,觉得还不如去人间逛逛,看看下头的光景,今年又有什么热闹的花样。
兰陵一走,小小的养魂窟就又只剩下了春秋和赤黎,到了今日,春秋已经基本上可以保持清醒了,只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可以自己控制,瞪着眼只能看着头顶透明的大花瓣发楞,春秋觉得实在是无聊。
这就想着法子和赤黎搭话,他问赤黎,说你当真是巫觋么?我可在书里看过,说巫觋一族的规矩可多,什么七岁以前必须熟记所有的古前资料,成年之后不能随意的在人前露面,还有还有,听说你们祭祀的时候,动不动就要割肉放血?
赤黎被他问的直发笑,说你都是哪儿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春秋一撇嘴,说我就知道,我当时看的时候就怀疑,我觉得啊,那些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书里头,有大半都是杜撰骗人的,师父还愣是要我全看下去,也不知道看了有个什么用。
赤黎正在细细的研究药架上的标签,给春秋的药,自然是已经早早的就用洞窟外的小炉子给细细熬上了,但赤黎瞧着别的药似乎也是有趣,就自己拿起来一一的看着,一边心里默记,一边听春秋在身后问她,”对了,我还有个疑问,你们巫觋一族,真是的神与人的结合?所以你爹是神?”
这个问题就给赤黎难住了,她努力的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婆婆和我讲的很少,不过好像巫觋是不能随便结亲的,据说会引来天神降罚,我也没见过,不知道真假。”
把手里的药瓶放下来,赤黎回过头,就看见春秋的眼睛一片透亮,他期待的看着自己,似乎在指望她能多说点东西。
赤黎犹豫了一下,想反正是几千年前的东西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走过来在春秋身边坐下,”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各个族的大巫觋都是不结亲的,他们会相互的通婚,但没有一个固定的伴侣,人们觉得只有这样,这个部落之前才能永远保持平衡。”
春秋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几千年前的人类,思维竟然开放到有些诡异,”那岂不是很无趣,连结亲都不是为了自己喜欢。”
”无趣吗?”赤黎托着腮,坐在一旁陪春秋的说话,”那你们后来不也有很多,为了莫名其妙理由就结亲的人,为了钱,为了权,为了爹娘的心愿,还有为了什么家国利益的,好像人们总有很多的理由能把自己变成道具,这也不算奇怪了吧?”
就是为了这么句话,春秋恨不得把”愚蠢的人类”五个字给写在脸上,连嚷着,”当然无趣啊。幸好赤黎你不是大巫觋,不然这样的人生,还不如来跟我修道呢。”
赤黎一下就乐了,”怎么?你这意思是,修道也挺无聊的?”
”哎哟,可无聊了,”可惜春秋动不了,不然估计他现在能蹦起来,”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见我师父,就觉着他跟个会说话的木头似的,我还以为就我师父这样呢,后来我见了他那些道友,我才知道,其实他们大部分都是这样,听他们说话,我就跟杵在树林里头听木桩子聊天似的。”
这个比喻倒是传神,赤黎眯着眼听他继续说。
春秋叹了口气,说幸亏我还能有个师姐,师姐倒是能陪我玩,小时候逢年过节,也就师姐还能给我做点吃的,好像有回过年,师姐还给我塞过红包,不过我在山上根本用不着就是了。
说到这儿,春秋自己又想起了什么,说赤黎,你们族里以前怎么过年?
赤黎摇摇头,说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过年的说法,也就会在秋春交接的时候,举行一场大的祭礼,不过我一直被关在神庙里,从来都没有见过。
春秋就笑了,说那巧了,看来我们都算是头回过年,倒是撞在一起了。
天下之大,活了十几年却算是头回过年的人,估计也就这两了。
不过倒也还有,活了几千年也没怎么过过年的,比如,在三山四海游荡了一圈,却仍然找不到落脚地的兰陵。
除夕之夜。无非都是些宴饮闲聊的人群,兰陵到哪儿都觉得无趣的很,不知不觉飘了半天,晃晃荡荡,也不知怎么,就落到了未央楼里。
其实兰陵并不想来,他知道一般酒家都会在今晚推出所谓的团圆夜,那些想着除夕之夜出门热闹热闹的,或者家里人多实在是不愿意自己做饭的,就会选择在酒家过夜,觥筹交错里似乎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而这样的景象里,兰陵这样的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但让兰陵意外的是,未央楼竟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谢衣没有接下任何的团圆宴,她甚至提前一天就早早的关门打烊了,也许她也不喜欢那样与已无关的热闹,相比之下,她更宁愿让所有的伙计们,都过的安宁些。
兰陵就这样在未央楼后院的平台上落下了,静寂的一轮钩月倒映在水底,像是深深藏在水底的一线天空,肥硕的大白锦鲤在一旁默默的吐着泡泡,红梅的阴影打在细碎的鱼鳞上,勾出道道精巧的纹样。
台边还搁着那些或大或小的兵刃,都是北冥前些日子摸索时随意丢下的,横竖这块地暂时也只有她来倒腾,用不着特地的去收拾。
兰陵走了过去。在一堆横七竖八银光闪闪的东西里,一眼就相中了一把红刃的长枪。
软剑阴柔,关刀鲁莽,其实每件兵器都有自己的性格,兰陵平日里更喜欢偏于纤细的长锋,因为它留下的伤口不大,相对内敛,却又能一剑封喉,足够直接。
但今天他却看中这把足有一人多高的长枪,枪樱是黑色的,衬着红刃如同嗜血的蛇信子一般,他拿在手里掂了两下,比预感的稍微轻巧了些,足尖轻点,旋身拧腰,长枪紧贴着腰身,枪尖在空中虚晃出一个漂亮的枪花。
论起来,他似乎很久都没有真正的站在台上,用自己的嗓音,细细的唱一出浮生若梦了。
修行,真是个没趣的东西,他这样想着,脚下又是一个侧步,手腕一翻,灵巧的枪身旋出一个规整的圆弧,仰面下腰,黑色的枪樱在眼前扫出斑驳的光影,以右腰为轴,拧出一个华丽的点翻,收尾之时却又是一个撤步,旋腰飞踢,将全身的骨骼都尽情舒展开来。
便是这样随意的尝试,却惬意到整个人都有些眩晕,指尖一叠,对面划出一道朦胧的身影,也是一样的执枪而立,兰陵一言不发,提枪上前,身影交叠之处尽是长裾轻扬,枪花迷眼。
直到丁丁当当对了数十下,兰陵手上一用力,那人影支撑不住,竟是一个持枪横拦之下,被兰陵推到了水里,随着”咚”的一声,忽然的消失不见。
本就是小小纸人化作的身影,遇水即化,如何能够持久。
兰陵也是一时没有料到,愣愣的盯着水面看了许久,似是懊恼,似是难过,过了许久,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忽然就没有了兴致,转身来要把那长枪放下,就听身后柔柔的道了一声,”我与你试试吧。”
回过头来,却是谢衣从后面的窗户里探出头来,也不知是看了他多久。
兰陵问她,”你会?”
谢衣摇摇头,”玩过而已,我陪你试试罢。”
说着也不扭捏,仍从那堆兵刃里挑了另一支长枪出来,腰肢一旋,竟也有几分模样。
兰陵道她是女儿家,手上自然落的轻巧,反而显得谢衣步步紧逼,能看出她确实没有练过武,手上下的不重,但戏台上的路数却是轻车熟路,用的格外规整,于是兰陵也随着她的身形调整,慢慢的,两人竟是合上了。
本是有些凄怆的氛围此刻倒是缓和下来了,你来我往的切磋大约有了数十个回合,谢衣到底是个姑娘家,渐渐的竟有些支撑不住了,兰陵旋身收枪,主动的立住身形,说了声我们先歇歇罢。
谢衣也不跟他客气,道了声好就把长枪暂且丢下了,说你等会,我先去后面取些酒来。
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倒也都不讲究,就在水边台旁坐下身来,两三坛酒扔在地上,捧着就喝。
兰陵说,我倒是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和一个凡人坐在戏台边,喝着酒等着新着一年。
谢衣就笑了,说我也没想到,一年前我还是个困在青楼里的丫头,有时候甚至要说服自己想法子活下去,如今不过一年,却好像一切都变了。
兰陵问,怎么,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后悔遇上春秋他们了?
谢衣摇摇头,说后悔这个词是假的,人世间的事,都是发生了才有人说后悔,但其实是你自己选的么?不是,既然不是,除了接受,后悔又有什么意思呢?
兰陵灌了口酒,说你这姑娘也有意思。
谢衣笑着,不置可否,说我可没意思,你们或是妖或是道,你们见过千百的人生变迁,但我只是个人,一个太没趣的人。
兰陵把酒坛放下,说你不知道,人才有意思,这个世上最无趣的,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人。
两人就这么闲言碎语的聊着,聊开心了,便起来再练上一会,练累了,又回去喝上一会,就好像戏文里重逢的旧友。
所谓真正的旧友重逢,今晚还得算上北冥这头。
青城寨的寨主死了,被北冥一刀把脖子给割了,左右这是个瞒不了的事,北冥想与其遮掩躲避,不如放出话去,还能让百姓暂且的安心些。
当然,百姓安心的结果就是,她和自己的小队,都只能留在会稽县过年了,吃不到谢衣亲手准备的年夜饭,北冥觉得有些可惜。
听闻青城寨的人收到消息后,一直在忙着选出新的寨主,横竖该布置的探子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北冥倒也不急,这两天会稽县下了点小雪,不是适合围剿的时候。
北冥不急,县老爷也突然不急了,他也算想开了,与其苦大仇深,不如苦中作乐。
关于朝廷那个什么年前必须解决青城寨的夺命连环诏。县老爷心想,随他去吧,去他的诏书,去他的调令,反正我是尽力了,要是注定我得死在这件事上,那愁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吃点,说不定,就是这辈子最后一个新年了。
这么想着,县老爷就算是彻底释然了,会稽县的府衙是真小的可怜,县老爷只能拖着北冥在院子里喝酒,起先北冥还嫌弃他聒噪。几坛子酒下去,身上渐渐暖和了,对县老爷的宽容度也就渐渐大了,听着他没头没脑的说话,也就不驳斥了。
廿四仍是一贯的克制,其实对于县老爷提出来喝酒,他本来是就反对的,但心里知道北冥喜欢,这就没有多加阻止,左右他就在旁边守着,就不信县老爷能过分到哪儿去。
他这就是完全低估了县老爷厚脸皮的程度,眼见着县老爷喝多了,开始毫无顾忌的去搭北冥的肩膀,北冥还没觉得哪儿不对。廿四咳了一声,抬手就给他打下去了。
没过一会,县老爷举着酒盏往北冥身边贴了贴,廿四不动声色的站起来,从他们中间拿走了一盘小菜,顺便瞪了县老爷一眼。
又过了一会,县老爷突然想起来说,好像听说过,会稽县哪儿哪儿有家特别好吃的酒楼,一会喝完酒,正好咱两一起晃过去吧,廿四把筷子搁下来,说不必了,等你们去了,店家都打烊了,想吃什么叫下人去买吧,横竖他们也是闲着。
和谐的画面一直在小小的院落里上演着,低矮的房梁上蹲了一排的看热闹的群众。
这个问,哎哎哎,这个什么县老爷,怎么?真的对我们北少爷有意思啊?
那个答,不至于吧,我可听说了,这县老爷以前跟我们北少爷结过仇的,咱北少爷什么性格,你们不知道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啊,我觉得这个县老爷要倒霉。
旁边有人插话,说你们怎么就关注那个县老爷啊,没觉得廿四今儿也怪怪的嘛。
就有人笑起来了,说不奇怪不奇怪,廿四向来都是气氛杀手,何况遇上北少爷的事,他哪次不是这样反应过度?
就这么相互的打着岔,不觉中声音越聊越大,廿四一回头猛然瞪了一眼,就看着房梁上一排的脑袋个个都是一颤,然后小心翼翼的,乖巧的,缩下去了。
一个表面平和的夜晚。
而真正的平和的,必然得是老张这边。
老张去哪儿了?那可是远了去了,几个时辰以前。他还和珍珠坐在鬼街的酒楼里开心的吃着饭,不过先前也说了,鬼街今晚没什么人,到处都是冷清的很。
既然无聊了,珍珠当然是会带老张出来,她带老张去了哪儿,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但其实,是珍珠的故乡。
传说天涯海角曾经是整个洪荒世界的尽头,盘古开天辟地时,将整个海域被劈成了上下两半,于是这里没有天空,站在无边无际的海滩上,头顶与脚下都是细密的海浪。
后来女娲炼五彩石补天。将废弃的材料都扔进了海水里,那些材料虽是炼化时的废料,却也都是吸收上古之际天地间的灵气,从此之后这片海域似乎也活了起来。
躺在绵绵的沙岸上,能听见整个海域呼吸的声音,若是小心的去抓挠细沙,就能听海水里有浅浅的笑声,连海浪都会像个怕痒的姑娘一般忽然的蜷缩起来,直等到你放开手,再扑上来打湿你一身。
此时的老张正和珍珠并肩躺在海岸上,陪着珍珠到处游玩了好几天,见过了天下间无数稀奇的玩意,如今的老张,睡在这片广博的天地之间,倒突然的困顿了起来,他只觉得海浪的声音如同一声声温柔的召唤,听的他昏昏沉沉,几欲睡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朦胧中他似乎感觉到手边碰到一个温润的东西,他本能的攥住了,指尖细细的描摹着形状,那是珍珠小小的手掌,柔软的,细腻的。
耳边听珍珠叫他,说”你看呐。”
慢慢睁开眼帘,头顶无尽的海浪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比星光璀璨,比灯火柔和,他歪过头看,看着那些光海映在珍珠的瞳眸里,连少女的睫毛都被照的透亮。
老张觉得自己的心跳越发的强烈,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以前我家附近有座寺庙,入夏的时候,满寺的萤火虫也是这样。”
”嗯?”珍珠也歪过头去听他讲,她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了,调皮的发丝倔强的上翘着,她的唇色是淡淡的樱粉,她的呼吸离的很近。
老张说,”珍珠,下次,你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