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三十，初一的人们还没从熬一宿的困顿劲儿里反应过来，年初二，天虞山一脉就开始了一场连绵的暴雪。
天下大雪，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在一夜之间沉寂了。
横竖是清闲，未央楼就晚了几天营业，会稽县的新县令也不知是在哪条道上迷了路了，眼下会稽山是大雪封路，北冥不得不暂且的调整了部署，等待着这一场风雪平安的过去。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转瞬之间便是到了年初七，那华神医也不知道是找药材找到哪个角落去了，一直到了这天晚上，才匆匆忙忙的回到鬼街，反而是鬼婆两天前就已经回来了。
鬼婆听说赤黎的巫觋身份之后，似乎是对这个小姑娘很感兴趣，只是听闻她并没有真正系统的学习过巫觋的术法，原本高涨的热情瞬间就退却了下去。
解封印也没花费太长的时间，鬼婆翻书翻了一整天，施法才用了喝口茶的时间，只是封城在避水珠里睡的太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时还跟不上，外头已经过了小半个月的事实。
听春秋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被封印后发生的种种，封城嘲笑自己，说怎么回回都是我不知情的时候。你们就开始经历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了啊。
春秋一撇嘴，说得了吧，我还想知道，怎么回回的惊心动魄里头，都是我最倒霉呢。
兰陵在后头回他，说你倒霉，难道这不都是你自找的么？我可听人仔细的说了，上回，你就仗着自己道家弟子的身份，雷公电母对你随意下手不合规矩，遛着人家，在鬼街门口跑了几十圈呢，那你说人家不劈你劈谁？
关于春秋和雷公电母大战三百回合这个故事。在上回春秋离开鬼街之后，其实就已经流传出几十个版本了，真要讲道理的话，春秋这种才修行了十几年的渣渣，雷公电母怎么可能放在眼里，所以那些把春秋传的神乎其神的版本，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假的。
事实上，春秋是真把那雷给硬生生扛下去的，只不过那雷原本就是用来劈妖怪的，作用在春秋身上，力量就没那么夸张了，再加上雷公电母还稍微的放了点水。
为什么要放水？这不是废话么，人家又不知道你什么背景。要真把你劈死了，回头你来个师父师兄大师姐，一口仙丹喂下去，再一睁眼，好了，前天还追着劈你呢，后天就变仙友了，这得尴尬成什么样啊。
这还真不是信口雌黄，天下间的机缘有很多都是说不准的东西，做鬼的未必都是大奸大恶，成仙的也未必都是至贤至善。
春秋还想和兰陵插科打诨再辩解几句，华神医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按照惯例，神医都是有规矩的，比如治病的时候旁边不能有人这种奇怪的要求，不过这可能也是为了他人着想，毕竟有时候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看着也怪不舒服的。
好在鬼街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平稳的很，一行人坐在洞窟外头也不算太冷，兰陵他们自然不会质疑华神医的能力，倒是老张有些紧张，脸上的神情都开始有些僵硬。
珍珠安静在老张旁边坐下，少女纤弱的指尖覆在老张冰凉的手腕上，老张抬起头来，看着她上扬的嘴角，乖巧的道了一声”放心，没事的。”
老张心里就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反手握住珍珠，郑重的点了点头。
别人怎么看另说，兰陵这两天是受不了他两了，一转身一拂袖，就在隔壁不远的石桌上落下一盘棋子来，兰陵招呼着封城，”反正时间还早，走，下两盘棋。”
封城也不反驳，跟着他走到一边坐下身来。
老张一愣，回过头来问兰陵，说你在和谁说话？--关于封城和春秋的事，依着封城的意思，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老张，倒不是有什么担忧，纯粹就是封城觉得没有必要，天下间的事，有时候糊里糊涂的，就是最好的。
本以为最多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结果封城和兰陵这盘棋，从月色初透下到月至中天，从更深露重下到晨曦微亮，直下到珍珠已经靠着老张的腿边迷迷糊糊睡完了一觉，安静的洞窟里，仿佛无事发生。
直等到向来最有耐性的赤黎都忍不住眯上了眼睛，封城觉着不对了，掂着棋子的手在桌上敲了两下，”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应该不至于，”兰陵依旧用他优雅的姿态落下子来，”华神医的医术在妖界是公认的，要是他都救不了，春秋就只能上天求神仙了。”
类似的话，就这两天封城已经听了不少，可如今坐在这儿生等了一宿，心里还是没底，正要开口，就听洞窟口传来了轻蔑的一声，”怎么？你们这是不信我？”
能听出这一声很虚弱，几乎是连气都喘不匀了，却一下就把赤黎惊醒了。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华神医扶着洞窟边的石壁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他的脸色很差，苍白的唇色见不到一丝血气，他试着想往前再走一步，脚踝上却像是坠了两颗千斤重的大石头。
连兰陵都唬了一跳，站起身来，就听华神医问，”你们跟我实话，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兰陵愣了一下，之前这个问题他到没想过，春秋受伤的时候他不在旁边，如今想想，就凭着当时的那个小道士，好像确实不像能把春秋伤到这么重。
”不是被什么法器伤的么？”兰陵琢磨了一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
华神医的神情就差没冷笑出声了，”法器？我给他续脉前，原想把我和他的脉息连在一起，这样就算他是服了毒或是中了咒，只要有任何不对我就觉得立刻觉察出来。”
兰陵一怔，他也听说过会有这样治病的大夫，脉息相连就意味着跟病人感同身受，能觉察到治疗中任何的异样，自然就减少了意外的可能，但同时。所有的痛楚和危险，就变成了大夫与病人共同承担。
这个华神医，面上看着不愿帮忙，真正救人时却能做到这个地步，难怪珍珠再怎么说他不好，也不会真的将他赶出鬼街。
但这和春秋怎么受的伤，有关系么？
华神医努力的咽下喉咙口的血腥味，顺了口气才继续说，”我原也以为他是中了什么术法，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会先将他体内乱七八糟的东西逼出，免得新生的脉络太过脆弱承受不起，结果他体内脉络顺畅的很长，我一掌下去，畅通无阻，差点没把我自己拍死。”
说到这儿，华神医愤懑起来，连着声音都抬高了几度，”下回这种什么技术含量都没有的伤，你们能不能先说清楚啊。”
他这话在场的人是一个也没听懂，封城和兰陵相互的对视了一眼，兰陵回过头来问，”没有技术含量的伤，是什么意思？”
”他的伤跟术法没有任何的关系，纯粹就是被压碎了骨头，啧--你们是这跟大象精打了一架啊？还是说，居然有哪边的山头都能成精了？”
”不可能，”兰陵脱口而出，甚至都不用思考，把春秋这样一个修行了十几年的人，连骨头带经脉，不用术法直接碾碎，这是什么力量，一屋子大铁块吧？
”随你们信不信。”华神医缓了缓劲，算是勉强有了些力气，”他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会醒，你们自己去问他吧，我得下山歇会。”
说着踉踉跄跄往前摔了一步，看起来。治完春秋这一趟，连他都得休息上好几天。
那春秋这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兰陵一句话问下去，春秋自己倒显得有些支支吾吾了。
扭捏了半天，经不住兰陵那冷嘲热讽式的问话，突然抬头问了老张一句，说你还记不记得先前那个伞姑？
老张说记得啊，太记得了，他人生头一回光明正大的撞上妖怪，可不就是那个伞姑。
春秋点点头，说了一句就是她，再转过脸来跟兰陵说，说之前有个伞姑在天虞镇折腾--这个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完，总之被我解决之后，她有个小姐妹牡丹精，不知怎么和那个小道士扯一块了，我那天回头找封城，就是被他们两堵上了。
兰陵点点头，问然后呢？
春秋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我就被解决了啊。”
说那个牡丹精，看起来修炼的时间也就和伞姑差不多，当她在春秋面前站下来，春秋心说就这样的，再来十个我也不怕啊。
一抬手。面前正好一道疾风过来，春秋旋身一闪，整个人猫下腰去，抬头就看那牡丹精已经在自己面前了，心下一惊，正要后撤拉开距离，那牡丹精想也不想直接一脚踩下去。
就是这一脚，春秋觉得五脏六腑悉数碎裂，他强忍着把一口血咽下去，勉强的站住身形，整个人死死的盯着那牡丹精。
就在春秋觉得形势不妙的时候，那牡丹精也盯着他看了三四秒，忽然一转身拉上小道士，说了一声”走，”直接上了云头。
春秋简直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哪儿还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他想伸手探探自己的脉息，这就发现，他已经根本抬不起胳膊了。
好在尚且还能说出话来，模模糊糊念出一道符咒，就觉得满嘴的血沫跟吐泡的螃蟹似的，就这一道符咒，把他送到了宁和堂。
”所以，那个牡丹精只是踩了你一脚？你就直接没了半条命？”兰陵觉得这个故事简直太玄幻了。
春秋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倒有意思了，这小牡丹精要果真有你说的这般能耐，那可不好对付，你有什么打算？”仿佛是和春秋待的太久，沾上了他管闲事的习惯，兰陵顺口就问着。
”看着办呗，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她的能力，上回我根本就没看清她的路数，反正她要报仇的人是我，我又跑不了，我现在倒是担心那小道士，上回抓了赤黎，这回会不会再作什么妖，还是先回去看看吧。”
这回是老张突然抢着问了，”师父，你?你不多休息两天么？”
”用不着，”春秋爽快的从床上跳下来，这两三天，他可当真是在这洞窟里待腻了，”回去吧。”
春秋这儿领头就要往外走，就听背后老张突然叫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叫的突兀，所有人都是猛然的一回头，老张也是被阵势吓了一下，往后一缩脑袋，登时就不说话了。
春秋看了看其他人，一脸的茫然，”怎么了？”
”我??”老张一句话就死在嘴边了，想了半晌愣没说出来，春秋就更迷茫了，转过头去跟兰陵求助，兰陵倒是一脸戏谑的站在旁边，春秋就顺着他的目光往老张身后看去，就才算注意到，老张背在身后那只手，一直牢牢的牵着珍珠。
就这了然了，冲着封城一挑眉，那意思是你这徒弟终于算是长出来了啊。
春秋看过的人妖相恋不算少数，也没觉着有太多的问题，但封城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样不人不鬼的存在了，打心底就不希望老张和妖界产生什么联系，于是冷着脸一旁，也没有要回复春秋的意思。
春秋就去逗老张，说”怎么？不想回去？”
老张低着头没说话，连一向活泼的珍珠都跟在后头没有动静。
春秋故意的叹了口气，装作为难的说那不行啊，你一个凡人留在鬼街会死的。
老张头一回进鬼街的时候，珍珠也拿这句话吓他，说你来这儿找我，会死的，老张当时心头一惊，却懵懵懂懂说了一句，不会的，你会保护我的。
如今春秋也说这句话，老张摇了摇头，说师父，我没事，我想留下来珍珠。
这句话说的不懵懂，老张的眸子清亮的很，兰陵就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戏文里都道情字是个劫，春秋如今你这徒弟已经入了劫，你可别逗他了，当心他回头入了魔，你就拉不回来了。”
”不会的，”站在老张身后的珍珠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探出头来，坚定的回了兰陵一声，”我不会让他入魔的。”
兰陵就忽然有些唏嘘，当年鬼婆想把珍珠嫁给他的时候，珍珠尚且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家，甚至还在兰陵婉言拒绝的时候，斥责般的问他为什么要拒绝，是不是嫌弃她。
兰陵看着小姑娘短短的两个发揪，心里头就笑，说小珍珠误会了，等你大些了，我再跟你说。
但小姑娘可是个记仇的性子，从那以后见着兰陵扭头就走，后来年纪大些了，知道嫁娶是怎么回事，想想自己先前，心里也觉得臊的慌。
这时候见着兰陵仍是扭头就走，不是为着别扭，而是为着姑娘家心里那点尴尬的小心思。
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丫头，如今终于长成了一个会自己说喜欢的姑娘，兰陵倒觉得，这比给自己养出个童养媳有趣多了。
有趣归有趣，兰陵瞧着珍珠不疾不徐的开口，说就算如此，老张现在也不能留下来。
珍珠不服气，蹦出来就问什么。
兰陵看着她恼，问了一句，说老张如今，还是连鬼街的妖怪都瞧不见吧？
这一下，珍珠不说话了，人妖相恋这个事，虽说有点不合常人心中的规矩，只要伤天害理，到底算不上多大的过错，所以老张和珍珠这事，要当真是你情我愿，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老张，不能留在鬼街。至少现在不能。
因为他还是个凡夫俗子，鬼街的阴气他承不了太久，前些天他被春秋救下，奄奄一息躺在宁和堂的事，可是所有人都还记得呢。
那珍珠能不能跟去人间呢？现在也不能，珍珠其实并没有修炼太久，她是在鬼街里的成的形，能力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鬼街的供养，离开了鬼街，她就只能化为原形。
这就是左右为难，眼看着两人相互望着都不说话了，春秋都快心软了，心说不然就找鬼婆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法子？倒是珍珠突然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跟老张说了一句，说你先回去，我等着，我肯定能去找你。
老张看着她纤长的眼睫毛忽闪着扑了两下，瞳眸里一片清澄，觉得自己心口都快化开了，那一句到了嘴边的”可是”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他最后剩下的一句是，”好，我相信你。”
这就算是终于结束了在鬼街的生活，珍珠本想仍旧用马车把他们送出去，春秋连连摆手的给她拒绝了，说我这都躺了十几天了，你就让我走走吧。不然我这头顶一会都该长蘑菇了。
于是珍珠也没勉强，就在那鬼街门口的牌坊底下，道了别。
出了牌坊，这就可以直接奔着未央楼去了，除了老张正处于临别的小沮丧里，其他人的心情倒暂且还算轻松，然而这个轻松，立马就消失在了一声清脆的”站住”里。
就在鬼街的牌坊外头，不出五十步的距离，黄色衣裙的少女插着腰站在一旁，怒目而视，一声冷笑，说你这个臭道士，难怪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果然是躲到鬼街里去了，看我今天怎么为姐姐报仇。
春秋嘴角一抽，心说我上次不该说那小道士阴魂不散的，那个级别还太低，瞧瞧，这个上天入地追这么远的，这才叫阴魂不散呢。
兰陵站在春秋身后，慢慢悠悠的问了一声，”怎么，你说的就是这个小牡丹精？”
春秋点点头，”是啊，要不这次换你给她踩一下试试？”
兰陵没回话，一个点步上前把所有人拦在身后，意思就是我先试试，春秋会意，自然的就把赤黎推在了身后，看着兰陵身形一晃，落在那小牡丹精的身后。
小牡丹精还没有反应过来，领口一紧，已经被兰陵整个的提了起来，她也不客气，反身回手就是一掌。
兰陵记着春秋的话，这第一下原就只是试探，见她一掌过来了，不拆不挡。腰下一闪，连连退出两步。
就这一下，兰陵觉出不对了，这小牡丹精的道行明明不超过百年，这样的妖精，能化成人形都算是幸运，她的反应和招式也确实都幼稚的很，但只有一点，她的掌风，确实强的吓人。
就像是修炼了千百年的仙兽，兰陵心想，不是妖，是仙兽。
这就很奇怪。不过百年道行的小妖怪，哪里来的能力？
显然小牡丹精并没有兴趣和兰陵相互的试探，她转过身去仍是凶神恶煞的瞪着春秋，说你有本事就自己上啊，带着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
她倒也没想想，是她自己上门来拦着春秋，怎么还怪起春秋身边一堆的人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春秋稍微谨慎了些，却也还是不相信她有那么大能耐，说了声好，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春秋翻身上前，就看着那牡丹精也讲究任何的招式技巧，直愣愣的撞上前来，春秋一个拧身错步，想从背后封她气脉，牡丹精也是紧跟着转过身来，顺势就想一巴掌呼春秋脸上。
有了上回的经验，春秋当然知道离她拳头巴掌都远些，以躲避为先，进攻反倒退了一步。
就这样连着两三招，春秋占不着便宜，牡丹精却也打不着他。
这下牡丹精就生气了，她突然跳后一步，蜷下身去，明明是一个花草变出的妖怪，拱起的腰形却如同一只轻巧的四脚兽。
春秋就看愣住了，瞧着她突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整个身形化出道道金光，光芒所到之处，直逼得人无法直视，强忍着双眼的不适，春秋看着牡丹精，居然渐渐褪出了四只马蹄。
就这彻底的看傻了，一个分神里，化了形的牡丹精突然奔着春秋就跃了过来，随着”兰陵”一声当心，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转瞬间扑了上前，光芒里就听着”当”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什么和什么相撞的声音。
一时之间，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