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黎族的规矩,凡族内反叛者,必掩耳闭目,悬于祭坛之上,七日后,避其要害,以利刃生剜其肉,累以千刀之上,血尽方止。
第九百九十六刀。
巨大的人首龙身像安静的矗立着,泛着猩红的月色在龙鳞之间细细的流淌,高低错落的烛台上,昏暗的烛火昼夜不息的燃烧着,在灯火明灭之间,挂在神像嘴角的冷笑,似有还无。
赤黎的双腿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森森的白骨,曾经倔强的头颅如今有气无力的耷拉着,七日的暴晒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干裂的嘴唇甚至无比渴望着粘稠的血液,可那些殷红只是无情的顺着惨白缓缓的滴落下去,它们与地面扭曲的黑色图纹撕扯在一起,绽放出片片诡谲的花朵。
第九百九十七刀。
不可抑制的颤抖让骨节发出清脆的咯吱声,镣铐在地面拖动的声音如同尖锐的指甲划过心脏,赤黎死死的咬住了下唇,紧皱的眉头掩在小小一方的红巾之下,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足以忍耐。
她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十五夜晚透亮的圆月。看不见四周冷漠的嘴脸,黑暗逼迫着每寸神经都去仔细的感受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远方的风声带来细细的虫鸣,明明充满了欢欣雀跃的声音,却在此刻,如同一场垂死的悲泣。
第九百九十八刀。
她听到了内脏被利刃翻卷搅动的声音,冰凉的金属紧贴着肺腑,潮湿的触感如同丑恶的蛆虫缓缓的爬过血管,突然涌入的寒气终于开始沁入骨髓,只剩下骨节的手腕划过沉重镣铐,发出刺耳的声响。
没顶的疼痛里,她忽然扯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她想到桠榆费劲心力,才为她勉强恢复了被刑神剥夺的五识,可就是这敏锐的五识,让她在此刻看来,愈发的脆弱。
第九百九十九刀。
赤黎已经无法去感知它到底是剜在了哪里,浑身都淹没在无边的疼痛里,她从未想过,原来这人间的刑罚,也可以如同烈狱。
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针刺般的疼痛却细细的撩拨过心脏,她知道那是弑神刀在一次次的试探,扬起修长的脖颈,努力想让刀口离开心房。但她也知道,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
稚嫩的声音在耳旁质问她,说伟大的神灵愿意给予叛逃者最后的机会,请你告诉我们,你此番回来,到底是为何目的。
叛逃者,这是赤黎的罪名。
巫觋的血脉向来都是一族的秘密,因此所有的巫觋,再没有许可的的特殊情况下,一律不得离开种族的领地,否则将以叛逃为处,罪不容诛。
可赤黎永远都不会回答她。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带着少女特有的奶音,这是一个比赤黎还小上几岁的姑娘,赤黎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的模样,想象她穿着一袭白裙,行动之间,飘飘似雪,想象她佩着五彩桂冠,凝眸之中,妖艳动人。
她的言行举止和姐姐是那么的相像,她是姐姐的女儿,是赤黎一族,如今的大巫觋。
那么姐姐呢?姐姐已经死了,连同娘,连同赤黎族曾经千千万的族人,也许他们曾经憎恨过赤黎,也许他们曾经害怕过赤黎,也许他们曾经无数次的希望赤黎赶紧去死,可如今,是他们都死了,死在赤黎离开时的那场战役里。
神庙的婆婆说的没错,姐姐是太阳,会带给赤黎族无尽的荣耀。
在最后的战争里,姐姐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她用最纯粹的信仰引领着全族的人群,以血肉之躯铺开一条生路,她终究让赤黎族的图腾绘满了天虞山系的每个山头,她创造了传说中,至高无上的,最接近神明的,伟大族群。
只是昔日的太阳已经陨落了,即便人们会永远记得她的姓名,只有赤黎这轮阴晴不定的月亮,依然还在苟活。
赤黎的沉默激发了人群的不满,尖锐的石块被扔上了祭台,在如此遥远的距离里,石块并不能打到赤黎,它们只能不断的在地面敲出细碎的声响,提醒着赤黎,她是个该死的人。
人们在等待着她的回答,回答她为什么要叛逃,回答她为什么私闯祭坛重地,回答她是否别有居心,回答她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逐渐蔓延的诅咒之声如同河床里流动的细沙,在一刻,宣泄的人群里,没有人记得,她原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姑娘。
有什么可以问询的呢,赤黎觉得这就像一个笑话,他们居然,在逼迫一个哑巴说话。
第一千刀。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象征无上地位的权杖被高高的举起,没有人注意到逐渐被乌云遮蔽的圆月,也没有人注意到渐渐凝聚的长风,瞬间沉默的人群屏住呼吸,他们翘首企盼着。
心口细密的疼痛越来越清晰,赤黎用尽最后的力气舒展着胸膛,张开的双臂像在迎接一个浅薄的拥抱。
刽子手露出了狰狞的神情,尖锐的利刃,狠狠的刺向了心脏。
”当啷”一声清脆的撞击,几乎就要穿透每个人的耳膜,被刺穿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猝然放大的瞳孔只能看见眼前的血红,冰凉的空气狠狠的灌进肺腑,赤黎猛一下蜷缩起身躯,却又被坚硬的镣铐狠狠的拉展开来,僵硬的四肢终究是慢慢的垂落了下去。
被震的虎口发麻的刽子手连连后退了几步,缓过神来,他错愕的看着自己手里断裂的刀刃,惊慌失措的望向年轻的大巫觋,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能够刺透进去,甚至连她的皮肉都没有伤到分毫。
短暂的沉默后就是巨大的哗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他们也不会知道了,贴地而行的飓风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头顶的乌云汇聚成压抑的堡垒,疯狂晃动的烛火像是收到了死亡的信息,它们惊恐万分,甚至想要从烛台上逃离。
刽子手刺穿的当然不是赤黎。他刺中的,是在那一刻,终于从赤黎的心头坠落,狠狠贯穿了整个心房的弑神刀。
约定的时间,到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巫觋,她挥舞着权杖,稚嫩的嗓音颤抖着发出了死亡的指令,”杀了她!快!”
来不及了,沉睡的野兽被唤醒,红莲相向,血脉重生。
伴随着一声惊雷,平静的胸膛里有了第一下的心跳,云层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大地开始晃动,地面的裂痕顺着图纹蔓延,五彩的桂冠从大巫觋的头顶坠落,赤黎从疲倦中睁开双眼,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终于可以感应到,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有一轮血红的圆月,在冥冥之中,照耀着她。
暴怒的月亮褪下了柔顺的面具,它要掀起滔天巨浪。
破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恢复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覆盖上少女新生的娇嫩皮肤,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间涌回体内,赤黎猛然的缩回身躯,竟是活生生的,挣断了所有的锁链。
弑神刀刺穿心脏的这一刻,星轨开始运转,命运开始轮回,而赤黎与桠榆之间的约定,正式生效。
慌乱的人群四下的逃窜着,安然站立的赤黎如同从烈狱里爬出的恶魔,大巫觋念起古老的咒语,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弑神刀的力量,赤黎转身,一步步走向了人首龙身的雕像。
在桠榆的约定里,赤黎要毁灭这个被自己族群供奉了百年的神像。只有弑神刀可以逼出藏身其中的贰负,一旦贰负在天地之间现身,必然引来追捕的神灵,以他违抗主神的罪名,他必死无疑。
小小的利刃扎进了龙鳞间的缝隙,不知是不是错觉,赤黎觉得整个石像都疯狂的颤栗了一下,手下一滑,掌心就磕破了一块皮,还来不及感知疼痛,新生的肌肤又迅速覆盖了上来,桠榆的血脉已经完全融进她的身体,此时的赤黎,百毒不侵。
咬着牙一用力,坚硬的一片龙鳞就被生生的剥了下来,撕心裂肺的怒吼从石像里传出来,似乎要震碎了她的心神,她努力的控制住身形,又是拼尽全力的一刀。
年轻的大巫觋脸色惨白,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颤抖的嘴唇厉声的质问着,”她要干什么?她要毁了赤黎族么?”
尽职尽忠的守卫扑上去,他们不顾一切的想要扯开赤黎,但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却展现出了可怕的力量,她无所畏惧的以肉身接下所有的刀砍斧劈。
第二片,第三片。
断裂的四肢会重新生长。连滚落的头颅都会回到躯干上,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第四片,第五片。
不知什么时候,细密的龙鳞之间开始流出粘腻的血液,它们打湿了赤黎的前额和衣襟,她还在继续。
第六片,第七片。
滚落的山石砸裂了高高的烛台,那些被地面裂纹吞没的人,在转瞬之间失去了灵魂,有人停止了逃窜,他们跪下身来,将身体紧紧的贴牢大地,放声的哭泣。
第八片,第九片。
终于,炽烈的金光从石像里炸裂出来,无形的力量将赤黎狠狠的推开,模糊的身影遮蔽了大半的天空,他愤怒的一抬手,砸毁了整个东边的山陵。
大巫觋跟着人群跪下身来,她看着赤黎的眼神已经恐慌到了极点,她叫嚣着,”她惹怒了天神,完了,赤黎族完了,完了??”
这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秒,金色的光芒化作尖锐的长矛,笔直的刺穿了她的心脏,在倒下的最后一秒,她看到她的子民们,绝望的瞳孔。
巨大的身影转过身来,他终于看到了紧握着弑神刀的赤黎,金光的光芒又一次在掌心凝聚,下一秒,他就被迎面而来的惊雷,狠狠的击落回了大地。
追捕贰负的神灵,到了。
哪有什么贰负与危的死战,那一场传说中整整维系了三天的战役,其实是赤黎带来的灭顶之灾,是她,亲手结束了自己族群最光辉的岁月。
战役的最后自然是贰负的死亡,代价是整个山脉的崩塌,曾经的祭台被永远埋没在了地下,石缝间透过的光线落在赤黎精巧的下颌上,躺在无数尸体的中央,赤黎想,就这样吧,我的罪过,我来承担。
自那时起,她再也没有离开过。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赤黎愣愣的坐起身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回想那些遥远的岁月了,那是她亲手签下的契约,是她把魂魄给了邪神,是她自己的罪业。
老山神敲了敲房门,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来,柔声的嘱咐她要多喝上几盏,以免后面催发符文的时候,体力消耗的过快。
赤黎乖巧的点了点头,眼神却仍是涣散的,她木讷的端起茶盏,仿佛看不见上头翻涌的热气,径直的灌了下去,舌尖被烫破的瞬间,她才猛然回过神来,食道传出灼烧般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都是一颤。
老山神叹了口气,说你不必多想,赤黎族的事不都是你的过错,他们在战争里滥用了巫觋身上的神力,大肆屠杀,违背天意,原本就会受到天谴,只不过这个天谴,借由你开启了而已。
知道老山神是在安慰自己,赤黎道了声谢谢,握着茶盏的手却不由就加重了几分。
老山神见她实在是心事重重,也不适合多说什么,只说兰陵那边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回来,你再多歇息会吧。
连一个”好”字都没有力气回答出口,赤黎又安静的躺了回去,侧身的瞬间,她再一次跌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
老山神满腹的担忧,以她如今的状态,真的能撑过十五天吗?
望着窗外平静到不起波澜的天空,老山神倒忽然希望,兰陵和封城,能稍微晚些回来。
兰陵与封城,他们如今在的位置,便是无尽之海。
无尽之海是忘川河的尽头,而忘川河贯穿了整个阴曹地府,传说中它划分着黄泉路和阴司府,是连接生死的河流。
在整个天地轮回之中,人死之后,主魂会被鬼差带走,过三生石,上奈何桥,饮孟婆汤,下轮回道,从胎儿成形开始,吸取所有可能得到灵气与养分,最终转化为一个新的,完整的灵魂。
而那些残魂,如果没有特殊的执念以至于滞留人间,就会随着清风细雨辗转颠沛,最终归入无尽之海。
所以说起死回生难,就算千辛万苦从奈何桥边拉回了主魂,那些飘散在无尽之海里的残魂,也是难以寻回的。
血黄色的海水在脚下翻腾着,偶有浮出水面的蛇虫一闪而过,水面之下似有不断的呢喃之语,细细去听,却又不可分辨。
在水面渐渐落下身的时候,血腥之味,也慢慢重了起来,兰陵对此地早有耳闻,心里揣了一份防备,封城就有些手足无措,分神之间,水面下忽然窜出了一只苍白的鬼手,抓着他的脚踝就要往下拽。
幸有兰陵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鬼手见生扯不动,也就悻悻的缩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封城往四下望去,只道这无尽之海果然不负无尽之名,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诡异。
兰陵点点头,说自有阴司起,这几千年来所有散失的残魂都会飘到这里,据说鲜少有可以逃脱血水。重新回到天地之间的,你只看这周围是茫茫无际,其实这下头,也是永无止尽的深渊。
封城有些好奇,说既然是如此的汪洋大海,那我们怎么找到春秋的残魂?
兰陵淡淡的笑了起来,说这是带你来的目的。
当初春秋在最后一刻保住了封城完整的魂魄,并借助这个魂魄收服了祸害天虞镇的心魔,此后,在普通人的眼里,春秋就是封城,这是借形之法。
因为这个借形之法,春秋与封城的魂魄之间会形成一种特殊的联系。这就是春秋为什么可以随时的感应并且召唤封城,那么反过来,封城也可以感应到春秋。
但这就有点为难封城,他一个没有修过道的人,连那些鬼魂会的法术也只是习了个一知半解,突然要让他用感应的方法,从数以亿计的残魂里找到春秋,基本上就等同与大海捞针。
兰陵倒是不担忧,他指了指脚下蠢蠢欲动的海水,”没那么复杂,你只要把自己沉下去,然后慢慢回想所有关于春秋的事情,春秋的魂魄是经过道家洗礼的。即便在这种鬼地方,也和那些虾兵蟹将不同,他能感觉到你在找他的。”
沉下去?封城俯身认真的看了一眼浑浊的水流,扑鼻的血腥气让他险些干呕出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兰陵气定神闲的在一旁站着,他倒仿佛对这些气息没有任何的反应。
封城摇了摇头,纵身就要往下跳,兰陵一把就给他拽住了,”哎,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春秋的躯体如今已经没有了,这些残魂需要一个容器才能带出来,我是妖,春秋是道,我和他的魂魄是相冲的,所以只能靠你了。”
封城下定了决心要带春秋回去,道了声你放心,只管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也没什么特地要做的,只是求生的意识会让他的残魂挤进你的魂魄,稍微有点疼,你忍着就行了。”
封城回身白了兰陵一眼,指着水里的那些个牛鬼蛇神,”你是当我沉下去被它们咬上两口,就不疼了是么?”
兰陵一耸肩,”那我可没辙,这事,只能你来。”
也没什么好推脱的,从老山神的目光点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封城就想好了,救春秋这件事,只要他能做的,就一定做到底--毕竟,要是有一天他不想这样继续漫无目的的在人间做一只孤魂野鬼了,还只能找春秋去。
坠入无尽之海的瞬间,封城感觉到的不是柔软的水泊,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沙坑,连绵的细沙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无数双手在推搡着他的身形。
血腥之味直冲心底。他被呛的一下咳出声来,细碎的沙粒顺着涌进喉管,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过去,慌乱之中手腕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掐了一把,手掌几乎完全的翻折过去。
这一疼,整个人就清醒了,兰陵的声音贴在耳畔,”你别慌,这些残魂能感知你的情绪,你越弱,他们就越会吞噬你,你越强,他们才会远离。”
这就静下心来。慢慢的调整呼吸,依着兰陵的法子闭上眼睛,记忆追溯着他见到春秋的第一眼,那一眼,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
柔软的细沙不知在何时停止了流动,封城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托举着,轻飘飘的身形失去了重量,血腥之味在逐渐散去。
他想起未央楼里两人对月而饮,膝上蜷缩着小小灵兽的少年抬起头来,慵懒的瞳眸里清澈透明。
他想起临水镇里,桥头水畔的咿呀戏语,少年把酒坛扔进他的怀里,被酒色染的脸颊说着调笑的话语。
他想起春秋顶着他封城名义睡过的县衙大牢,昏暗的光线透过窄窄的天窗,少年坐在县老爷特地安排的大软床上,气呼呼的说着让他做心理赔偿。
他想起鬼街之外,他们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想起看见春秋残破尸体的瞬间,他心口突然的压抑。
他们有共同的兄弟,共同的徒弟,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希望,他们或许,在变得越来越像。
封城心里想着,是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那么多。
浮在无尽之海的水面,封城的身形已经彻底的放松了,他平静的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孩,没有丝毫的杂念。
刹那之间,像是花火闪过,他感觉到心底里春秋的声音在唤他,是少年清脆爽朗的呼唤,他说,封城。
指尖一动,有了。
许是巧合,这一刻,会稽县连绵了近十日的暴风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