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闻说山海不相逢 > 第八十七章 雨过天晴
    暴雪骤停的第二天,猝不及防的,会稽县的县衙里,北冥收到了青城寨新寨主的书信。

    要说这封书信,若是以别的法子送来的,那也就罢了,偏生还是北冥自己派出去探查的小分队给带回来的,这就等于是青城寨在无形之中给了北冥一个告诫,意思你的人马我都已经心中有数了,记得稍微的收敛些,最好是不要轻举妄动。

    看来青城寨中,也并不都是泛泛之辈,而且这匆忙上任的新寨主,似乎还有几分魄力。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说几日之后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逢此佳节,我青城寨中早已准备了美酒佳肴,特邀北冥将军前往一聚。

    信件之中特地点出了北冥的名姓,这就稍微有点意思。

    青城寨前寨主之死,虽说确实是北冥一刀之下的结果,但对外,北冥暂且还是个秘密,一切都称作是天虞镇县府奉旨讨贼的结果,反正县老爷在这方面是个新手,杀寨主的事,就说是他一时鲁莽。也没人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说在前寨主的死亡警告下,只要现任寨主的嗅觉足够灵敏,再加上寨子里总有这么一二个优秀的人才,察觉到北冥派出去的探子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要顺藤摸瓜认出对面的人就是北冥,这应该确实有点难度的。

    除此之外,信件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虽然短短几行的字眼里就能挑出不下十个错别字,好歹纸张还是干净整洁的,这姑且可以算作,有些诚意。

    书信的落款是青城寨寨主吴南,这名字,总觉得听上去就跟北冥犯冲。

    薄薄一页的书笺捏在手里。北冥愣了一下神,恍惚里就觉得,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左思右想没什么头绪,顺手把信笺压在了书案上,正考虑着其中各种利害关系,突然听到身后起了个声音,”哟,这个吴南,动作倒挺快啊。”

    北冥心头一惊,居然有人能在她毫无感知的情况下,直接到了她身后,想都没想回身就是一记手刀,那人反应也快。身形一晃,完美的躲了过去。

    兰陵不知何时已经把那信笺捏在了手里,侧着脸,他挑眉的神情高傲到仿佛一个纨绔子弟,北冥甚至毫不怀疑,他能在这个天气里,随手摸出把大金扇子摇起来。

    北冥瞧着是他,这就松了口气,她虽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底细,但前番相见,兰陵算是救了她一命,她看兰陵似是会些阴阳之术,便把他当作那些云游四方的高人一样,既是高人么,那古怪一些,也很正常。

    北冥放缓了语气问他,”这个吴南,你认识?”

    兰陵心说废话,为了破你的死劫,我可是在青城寨摸了三天的底,这小小一个营寨,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东西。

    虽是如此,兰陵依然用他万年不变的高贵脸点了点头,”认识啊,而且何止我认识,你也认识。”

    ”我?”北冥抬手一指自己,满脸的疑惑。

    ”是啊,你之前误入青城寨,在那主营寨里曾经听见两人对话,这其中一个是如今已经身首异处的前寨主,另一个被唤作军师的??”兰陵刻意止住了句子,暗示性的提醒着她。

    ”南军师??吴南?”北冥果然紧随其后,念了一声却又笑了起来,”不用姓反用名,这倒也别致。”

    ”他可不是为了别致,”兰陵一撇嘴,”那吴南幼年淘气,他爹没少揍他,后来揍得多了,他也下了狠心,将那给家畜打虫用的药剂,偷偷搁在他爹的饭菜里,结果他爹原本肠胃就不好,那药剂下去也不知是惹出了什么病,活生生就给毒死了。”

    北冥听着直咂舌,这般看来,这熊孩子简直生来就是讨债的啊,忍不住的追问他,”后来呢?”

    ”后来就有人报了案,他那时候还不到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反而是他娘,只因眉眼之间生得漂亮,邻里之间本就多有妒忌的,平日已有传过闲言碎语,到了这时就更是狠命的泼脏水,最后府衙判的是她私通大夫,谋杀亲夫,活生生就给打死了。”

    措手不及的结局,听得北冥都有些发愣,”那他??他??”

    ”那吴南虽然熊了点,遇上这种事,心理阴影是少不了的,从那以后,他就不大喜欢提自己的姓氏,生怕他死去爹娘的鬼魂,还能找回来报仇。”

    这回北冥就彻底的不说话了,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吴南这种人生经历,怕是也少见了。

    琢磨了两下,又觉着不对,北冥抬头问兰陵,”不对啊,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兰陵的嘴角就又翘起来了,露出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这你就不必问了,你难道不好奇,爹娘都死了之后,这个吴南去哪儿了么?”

    北冥想想他问的也对,稀里糊涂的就被他给带偏了,”他去哪儿了?”

    ”那吴南下头还有一个妹妹,爹娘死后,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吴南拿着爹娘留下的田地却又不会打理,只管整日和几个新结交的狐朋狗友行骗厮混,两三年之后,便是家徒四壁。”

    北冥点点头,”也算他罪有应得。”

    ”他是罪有应得,就是可怜了他的妹妹,那几个狐朋狗友看他再也拿不出银两。就偷偷背着他想了个法,把他妹妹给卖了出去,吴南起先念着妹妹还想报官,被那几个人一吓,哪里还敢有什么想法。”

    ”那他就这么不管了?”

    ”何止是不管啊,那卖了妹妹的钱他还分了一些呢,就靠着那些钱,他又混够了几年,眼看着过了十四岁,恰逢外敌作乱,民间大肆征兵,他看那军队里管吃管喝,赶忙的收拾着东西就过去了,你猜,他后来编在哪支队里?”

    灵光一现,北冥恍然大悟,顿时就觉得自己先前的智商简直是都被冻住了,”啊,你的意思是??”

    ”没错,上次我说的那个,把魔带到青城寨的逃兵,就是这个吴南。”

    如此一来,倒果然是顺理成章了,北冥的小分队,外人轻易认不出,北家军的人多少还是见过几面的,若是这个吴南在,一切就合理了。

    北冥在心里细细的掂量着,恍惚间就觉得这个兰陵,似乎是知道的东西很多,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而且看起来他对那个吴南了如指掌,那不妨就问问他的意见。

    兰陵倒是痛快的很,说反正是有人请吃饭,你去就是了。

    北冥一愣,说我不需要另外安排人手么?眼下我手里可用的不过一百多人,虽说个个都是千锤百炼的真勇士,但果真要和对面万人的队伍撞上,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兰陵把手里的书信丢下来。说你何必担心那么多,你有没有想过,就凭那吴南做过的这些破事,他充其量也就是运气好到爆的怂包,哪来那么大鱼死网破的决心和勇气,对付这种人,你北冥大小姐抬个手就行了。

    他这句话,捧得北冥一时之间都有些怀疑他的动机,眯着眼来回打量了兰陵两番,心里忽然想,这人不会是青城寨给我埋过来的雷吧?不对,不对不对,他刚刚好像提到了我在主营帐外偷听,难不成??他跟踪我?

    心头一紧,北冥心里忽然出现了无数的可能,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兰陵可不知道她的这些怀疑,他镇定自若的很,刚刚才千辛万苦从把北冥的残魂从无尽之海里带回了长留上,原本就困乏的利害,如今又说了这么好一会子的话,屋里的炭火烧的正盛,暖和劲儿一上来,催的他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瞧着身旁的软榻就不错,连着那一团松软的被褥看来都是格外的亲切,兰陵打了个哈欠,”你去忙吧。我先借你这儿休息会。”

    北冥一怔,心说哎哎哎,怎么还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呐,刚想反驳一句,就见着他身形一动,脚下似是连步子都没动过,整个人就已经侧卧在了软榻上。

    修长的指节抵着精巧的下颌,细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错落的阴影,这个妖,连睡起觉来,都是一副精致高雅的模样。

    事实上,这段时间,只因为最开始担心北冥的死劫难解,他从天虞到了会稽,又从会稽到了鬼街,从鬼街回了天虞,又从天虞到了长留,这路程,都赶上小半个中原大地了,连日的颠沛流离里,他是真累了,连北冥开门出去的动静都没有听见,挨着软榻边,直接睡了过去。

    兰陵都已疲倦至此,何况还亲自下了一趟无尽之海的封城。

    封城本以为把春秋的残魂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出来,还需要费上一些力气,没想到一回长留山,老山神就赶紧的让他休息去了,临睡之前,还特地的给他塞了七八颗斗大的仙丹,他觉得没必要,老山神可不理,掰开嘴就往里塞,直塞的他两眼一百,差点没噎死过去。

    说来也奇怪,封城就觉得老山神瞧他的眼神好像怪怪的,似乎是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但他也是实在没什么精力去顾及了,转了个身就去睡了。

    一左一右两个厢房里分别睡着封城和赤黎,就剩下了老山神独自在中间折腾着。

    这可不得折腾嘛,当年哪吒能够重塑金身,用的可是瑶池里长出的金莲藕,原本就不同于凡间的俗物,如今要给春秋重新捏个身子出来,虽用不着那么的金贵,怎么着也得仔细斟酌斟酌,什么样的料子,才能是最好的。

    从灵芝仙草到谷雨秋露,老山神把自己的库存算是翻了个底儿朝天,然而要么嫌弃太灵气不足,要么嫌弃一掰就折,挑来挑去,把这些平日炼丹用的大宝贝,全都嫌弃了个遍。

    这就发愁啊,坐在丹炉前头拼命的翻着书,也没留意到什么时候,赤黎就进来了。

    连着睡了两觉,赤黎的心神总算是渐渐缓了过来,她看着老山神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就询问他是怎么了。

    反正都是为了春秋的事,老山神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完后,还顺带着问了一句,说赤黎你有什么想法。

    这一问,赤黎不说话了,因为她的第二个梦,还果真就与春秋有关。

    她梦见春秋又带着她去了一趟槐江山,明亮的心火依旧在头顶照耀着,春秋稳稳的牵着她,她们两并这肩,一直走到了化尘池边上。

    朦胧的光线里,少年褪去了陈旧的上衫,在略显瘦弱的肩膀之下,蝴蝶骨的形状宛如精心雕琢过一样,白皙的皮肤被周围的雾气衬的如同雪色一般晶莹,细长的手腕从腰线上滑过,细腻的弧线恰到好处的展现着年少的力量。

    他慢慢的走进水池,浅浅的水面恰好没过心口,把头顶的盘发解开,春秋安稳的靠在了池边。

    而赤黎就在一旁躺着,她的视线正对着头顶倒悬的山体,耳旁不时传来清脆的水流声,她看见披着玲珑羽翼的青鸟在低空中轻巧的掠过,看见长着七彩鹿角的神兽哉山林间悠闲的踱步。

    一切又仿若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赤黎闭上眼,感受着自己逐渐平缓的呼吸。

    第一滴水滑落在了额头,带着些许的温暖,它顺着眼角静静地落下,仿佛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赤黎想,是下雨了么?

    第二滴水也很快的落了下来,它点在赤黎的鼻尖上,丝丝缕缕的痒意渗透开来,赤黎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第三滴在嘴角,赤黎尝到了一点点酸甜,第四滴在脖颈,它顺着骨骼的弧度,完美的滑进了锁骨里。

    赤黎睁开双眼,视线里却只有顶着一头湿漉漉长发的春秋,少年清澈的瞳眸里,她看见自己惊慌失措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她本能想抽身出去,却被春秋一把摁住了手臂。

    透过春秋的肩头,她忽然看见头顶的山林里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红梅,它们如野火之势迅速的蔓延着,几乎照亮了整个的山头。

    所有的灵兽都静止了,他们立住脚步,在如诗如画的风景里。

    ”赤黎,”唇齿之间轻轻吐出的音节,春秋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我??”

    话音未落之际,赤黎突然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一样清脆的少年声音,似是抱怨,似是叹息,他在叫她,”羲”。

    梦境里的一切,终究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赤黎抬起头来,她犹犹豫豫的问着老山神,说您觉得?槐江山的红梅,如何?

    老山神愣了一下,随机从地上蹦了起来,槐江山,槐江山,他一遍遍念叨着,先前他怎么没有想到,这天下最是纯净的东西,都在那槐江山上了。

    槐江山是仙家自己的地盘,老山神就不必带着赤黎去了,只是除了他以外。还有人,正在赶往槐江山的路上。

    鬼婆对于珍珠和老张的事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对意见,只是告诉珍珠,如果她仅仅是希望以妖的身份留在老张身边,那她一定要万事小心,稍有不慎就会破坏人妖之间的规则,引来无穷无尽的天谴。

    并且,就算他们顺利的走过了每一灾每一难,那么迟早有一天,随着年华的逝去,老张会逐渐的衰老,而她珍珠依然保持着今日少女般的模样。他们之间的鸿沟,只会变得越来越大。

    等到老张离世的那天,要么她祈祷着来世还有机会,他们可以再续前缘,要么她就乖乖的放下一切,回到鬼街安心生活。

    这是她身为妖唯一可以做的,除此之外,便是让自己化作人形。

    妖化作人,这个难度并不亚于妖修成仙,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槐江山的化尘池里泡上一天一夜,只是槐江山是仙家的地界,珍珠这样的妖想要爬上去,那就等于在爬一座刀山。

    还有那化尘池。赤黎他们是可以轻松的在里面待上很久,甚至待完之后觉得自己浑身轻松,因为他们本就一身纯净,化尘池脱的不过是凡尘的俗气,但珍珠可不同,她要褪浑浊的妖气,那痛苦,无异于剔肉刮骨。

    鬼婆一一的交代着,珍珠的脸色却越听越坚定,直等到鬼婆问她,你还确定要去吗?珍珠果决的点点头,她说,婆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世上居然会有一个人,能让别人心甘情愿的忍受这么大的痛苦,也要和他一起,我真是太幸运的,能够遇上这样的感情。

    鬼婆就笑了起来,说既是如此,快去快回,虽然你脱了妖形了之后就不能再轻易回来,但婆婆等你,我要从鬼街,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珍珠应了一声转头就走,鬼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突然涌出了莫名的情绪,她年少时曾经也有过如此炽热而强烈的感情,只是碍于当时仙姑的身份,她犹豫了,胆怯了,也正是这份犹豫和胆怯,终究造成了她终身的遗憾。

    埋没在鬼街不见天日的黑暗里,错过的感情会变成永远的错过,那些故事里的伤疤,也不会再有人去揭开。

    拿着鬼婆给的敛形散,珍珠终于平生第一次走出了鬼街,下到凡尘来,她没有直奔槐江山,而是落到了天虞镇上。找到了老张。

    这是她头一回到凡间,所有的事物都是新奇的,但她什么都来不及看,她只想着,她要赶紧完成一切,才能名正言顺的站在老张身边。

    把来龙去脉都和老张细细的说了一遍,珍珠说这一路过去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婆婆说了,也许什么危险都有可能,也许顺顺利利就是一路到底,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没有迟疑,老张握住了珍珠的手。他说,”我陪你。”

    其实珍珠并不知道,她幸运的,不止是她遇上了那样真诚的感情,还有她遇上了,这样真诚的心。

    从天虞山到槐江山,何止迢迢千里,当初春秋用了师父的降云咒,尚且费了不少心力,如今珍珠他们就算用着所土成寸的术法,也要走上不少的时日。

    但也许只要这个时间过去,他们就能迎来,最好的结局。

    有些时候,我们必须要相信,故事总会拥有他最合适的结局。

    那个无意中捡到了无道人书卷和法宝的小道士,他在念归的帮助下除掉了心魔,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神生世间万物,虽有仙魔人妖身份各异,但众生平等,天地的法则,便是一颗赤诚的悲悯之心。

    念归见他原本悟性极高,走火入魔也只是一时的执念,便将其收入自己门下,从此以后,他有了正式的道号,成了一个真正的小道童。

    死去的水猴子无法复生,小道童与念归一同将他们的皮囊好好的归葬了,希望天地有灵,那些散失的魂魄,终有一日,能重新凝聚出完整的灵体。

    牡丹精也见到了奈何桥头的伞姑,是念归带她去的,这个一向纵容她包庇她的师父,在最后的时刻,说着要如何处置如何惩罚,却还是心慈手软,想尽一切方法送她去了忘川河边。

    伞姑的灵魄已经彻底与成煜结合了,他们正在排队轮回的路上,伞姑不再认得牡丹精,看看姐姐渐渐远去的背影,牡丹精落下泪来,但她由衷的觉得真好,姐姐她,总算是得偿所愿。

    牡丹精跪下身来,说我如今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师父成全。

    那曾经搭载着老张他们进入鬼街的车马,在半空中的云层里显出隐隐的人形来,他知道也许此生不会再有机会接送珍珠姑娘了,但他诚心的祈祷着,这鬼街里曾经人人艳羡的大小姐,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会平平安安,祥和喜悦。

    北冥整合好了正月十五上山赴宴的队伍,人群里有人默默的低下头来。

    赤黎小心的盯着丹炉里小小的火苗,里头是春秋的魂魄,在逐渐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