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青城寨头一回将大门敞开。
林间的积雪还没有完全的融化,一路上都能看到折断的枝桠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排列整齐的小队紧紧跟在北冥的身后,除了县老爷时不时脚下一滑的动静,整个队伍,没有任何的声响。
看起来,青城寨的准备工作做的很足,自进了山林,那所谓的领路人,就一直在前头不近不远的距离里,恰到好处的指引着。
他们走的不是常规的山路,其实双方都很清楚,自己的面对不是那种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子,简单的花招伎俩只是浪费时间。
可即便如此,那领路人还带是着他们小小的绕了一圈,原本他们上山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擦着昏暗了,如今这来来回回的折腾,虽说还不至于疲惫,但眼看着四周的景致在慢慢变得暗沉,视线里的阴影难免让人心头不悦。
好在北冥还不至于沉不住气,不就是绕路么,山头就这么大,你绕的地方越多,还不是我瞧见的地方就越多。没在怕的。
于是,就在县老爷时不时的哎哟声中,整支队伍平稳的行进着,不时有落下的积雪拍打在地面坚硬的冰石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啪嗒”着,像是配合着县老爷低声的咒骂。
直到太阳完全的落了下去,披着冰雪的树木在夜幕里化成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魔,领路人终于停下身来。
遥远的距离里,背着身,北冥看不清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就听得耳旁一声嘹亮的口哨,刚刚还无比平静的山林里突然多出了无数的身影,一声”戒备”尚未出口,训练有素的小队早已迅速改换了身形。廿四和北冥一个跨步侧开身去,将懵懵懂懂的县老爷夹在了中间。
”怎c怎么回事?”一无所知的县老爷险些习惯性的叫出声来,一抬眼看着北冥严肃的侧脸,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的压低了声问,”是c有埋伏吗?”
北冥摇了摇头,警戒的身形却似丝毫没有放松,稍稍的侧过脸去,”没事,他们暂时没有杀气。”
”哦c”县老爷这就放心了些,小心翼翼的想把脑袋探出去看看,刚伸了半张脸,眼珠子都还没瞪出来,就听得一声更为嘹亮的哨声几乎是刹那间穿透了整个林间。
寒风不止从何而起。刺的县老爷根本睁不开双眼,下意识抬手去揉,却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开始晃动,霎时之间,天旋地转。
很明显对方是启动了什么阵法,在这个时候,靠双眼判断已经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一百多人齐刷刷的低头闭眼,将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薄薄一层的耳膜上。
随着风声卷过枝桠,草木石块开始纷纷的移位,交叠的人影在树林间相互的更变着位置,他们的移动让听声辨位的难度在不知不觉中更上了一层。
但显然除了瘫坐在地的县老爷,这等程度的把戏还迷惑不了北冥的队伍,他们一样随着周围的变化迅速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准确清晰,毫不掺泥带水的模样,似是比睁着眼看得更为清楚。
直到绵长却清亮的哨声终于止住,一切都停止了变化,原本一字长蛇的队伍已经化作了密不透风的三层包围圈,站在包围圈的中央,北冥没有立即睁开双眼,她感觉到四周的压迫并没有减少,相反,大批的人马不知在何时已经迎了上来。
来者不善,至少现在,她感觉到敌意了。
双拳不由的握紧,耳旁听着一阵突兀掌声响起,略带秀气的嗓音声量不大,却清晰的传在每个人耳中,那人道,”不愧是北将军手下的队伍,临危不乱,训练有素,可叫我青城寨的人,大开眼界了。”
一般这样阴阳怪气说话的人大多都不怎么讨喜,除非能有一张兰陵那样倾城倾国的脸。
于是自然的,北冥的第一印象就不大舒服,睁开眼,看着面前如同从天而降的青城寨寨门,和寨门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不动声色的冷笑了一声。
下意识的理了理领口,北冥正要一步跨出去,就听廿四低声在耳畔说了一句,”五行藏风阵,当心。”
北冥稍稍一点头,”放心。”
五行藏风阵,这不算什么大的阵法,布阵的唯一难度就需要借助少许的阴阳之力,以此看来,这青城寨里不只有武学之辈,也有旁门左道之流。
只是c北冥心中一动,想说把这大部分时候只是用来隐匿个人踪迹的法子,套用在整个的大山寨头上,耗费这等心力来做下马威,这帮子人的心思会不会太莽了些?
三层的包围圈并没有就此散开,而是顺着北冥的步子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站在队列的前头,北冥拱手抱拳,高傲的道了一声,说在下北冥,前来赴约。
这次答话的是那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他的声音听来粗犷豪放,倒是比前一个令人舒服些,”辛苦将军一路劳累,寨主已在帐中等候多时,请。”
”哎哎哎”眼看着廿四跟着北冥走了出去,抬腿也要上前的县老爷,却被小分队团结一致的拦住了步伐,忍不住就在后头嚷了起来。
就仿佛是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所有人都扭头望过去,先前被转的晕晕乎乎的县老爷突然醒悟了过来,那吐出来的半句音节就卡在了喉咙口。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那阴阳怪气的小白袍趁机又开了口,”哟,这北将军的手下是有什么想法吗?莫不是c怕北将军进了寨中会有什么危险?那我青城寨也不缺这一两块的土地,但请北将军放心的让大家都进来好了。”
北冥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说进去干嘛?等着被你一口吞吗?侧着脸狠狠的瞪了县老爷一眼,天知道她从出门的那一刻,有多少次后悔带县老爷进山这个决定,她想自己肯定是上灯节那天被鬼迷了心窍,不然怎么会答应这么可怕的要求。
这一眼下去,县老爷的头缩回去了,但心里还是不大服气,硬着头皮也翻了小白袍一个白眼,说既是你们寨主请我们将军,怎么寨主不出来亲自迎接,这算什么待客之礼。
这就当是勉强成立的一个借口,北冥也就默认了,好歹能解释一下他为什么突然的叫嚷。
小白袍奇怪的看了一眼立下身来的北冥,不是说北冥手下的人一个个的,低调到面都不愿意露么?怎么还有这般莽撞的人混在里头,而且先前还是跟着北冥,站在所有人的中央?不觉中就起了疑心。
倒是那小黑袍爽快的很,一拱手说近日暴雪连绵,我们新寨主连日操劳偶染风寒,不宜外出,还望北将军谅解。
谅解不谅解另说,风寒是真是假也另说。北冥也不在于这帮子人是真傲慢还是假无礼,她自有自己的计划,一还礼道了句好说,片刻也不耽搁,紧跟小黑袍就着就往主帐走去,后头灯火通明,却不知都是些什么豺狼虎兽,在伺机而动。
小白袍最后瞧了县老爷一眼,左右各使了一个眼色,紧跟上了前头的一行人。
连上县老爷,北冥一共带了有一百七十一人,进营寨的时候留下了估约一半,进主帐的时候又留下了大半,小黑袍进去禀报,没等着一会,帐门被撩了起来,透亮的烛火在营帐外映出小小一片的光辉。
到了这个地儿就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北冥一抬腿径直走了进去,跟在后头的,算上廿四,只一十二人而已。
果然是已经准备周全,三级台阶之上,虎皮椅裘毛衣,身形瘦小的吴南,被左右两边的侍卫紧紧包围着,不知为何,北冥觉得他们的站位似乎是有些奇怪,只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
三级台阶之下,以左右两侧对列,右侧五张席位是青城寨的位置,小黑袍小白袍位于最末,而前头那三个人,除了凶神恶煞,一时间也形容不出别的特点,他们皆是执手站立,身后自带跟随,如此算来,总共是三十人左右。
四十多人的狭窄空间里,谁都没有先开口,寒冬腊月的天气,外头是冰天雪地。里头的氛围却热的能让人生出一层薄汗来,北冥紧紧盯着上头的吴南,不知怎么,看得久了,就觉得他有些奇怪,这样一个从小凶蛮到大的人,怎么身上一点杀戮之气都没有。
眼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廿四,却见他也是同样颇有深味的打量着吴南,眼神里的戏谑远比北冥来的强烈,他几乎是一眼看出来,这个吴南,十之八九是个空架子。
似乎是看出了北冥和廿四的打探意思,右侧领头席位的人率先开了腔,这是个五壮三粗的汉子,连吃饭的宴桌上都搁着一对巨大的板斧,他一开口,那地道的会稽腔愣是让北冥啥都没听明白。
无辜的北冥眨着眼看了看廿四,就见廿四也是一脸懵着的神情,面面相觑的尴尬里,第二位的开口了,这个显然要精瘦些,四周围没瞧见他的兵器,只是手长的特征太过明显,不是惯用长兵器,便是惯用暗器。
这人开口,说我大哥说了,你们前来赴宴,怎么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天下闻名的北家军,想不到如此小气。
这几句话北冥可就来劲了啊,怎么着,前头那阴阳怪气的小白袍先不说,这还守着一个要跟我斗嘴的呢,吵架这事我可不怕谁啊。
一声清晰的冷笑,慢悠悠的开口,说是实在抱歉,我打会稽县而来,前些日子,那县衙里也不知从哪儿跑出了一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鼠,把我原可以准备的东西都给糟蹋了,你们道这老鼠可不可恨,还请寨主见谅。
前头那个哪里听得下这话,一弯腰手腕刚磕在板斧边上,就听第三个人说话了,这人倒有意思,居然也是个女流之辈,喝了一声”青鬼”止住了那人的动作,转过来对着北冥一抱拳,说诸位将军今日应邀而来,想必也不是为了在我青城寨的地盘上一逞口舌之快,既是如此,还请入席,好让我们寨主速速开宴。
这话倒是滴水不漏,顺带着也是提醒了上头始终一言不发的吴南,那吴南紧跟着点了点头,”是了是了,各位远道而来,无需多礼,坐吧。”
右侧也是一样的五张宴席,但显然北冥他们用不了这么多,也不必卡着最前头那张,一撩前襟径直在中央的位置坐下,连着廿四的众人就在她背后一字排开,论气势,倒也没输给对面。
总算是坐下身来,吴南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前头两个青红二鬼是青城寨的先锋,先前听见了那姑娘叫使板斧的为青鬼,后头那精瘦就自然是红鬼,姑娘自封罗刹,营寨里说一不二的罗刹夫人,谁见都畏惧三分。
最后的小黑袍小白袍名字太复杂,北冥愣是没记住,想着反正都是活不了太久的人,不重要。
象征性的点头施礼,就听那罗刹夫人首先发难,说不知北将军身后各位英雄都是何名姓,是否有机会领教?
北冥笑了笑,说夫人谬赞,他们只是我手下无名无姓的兵卒小将,不值得与夫人相提并论。
以退为进的一句话,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毛病,本来嘛,北冥这支小队,谁都没有姓名。
只是这话一出,自然有那不相信的人,红鬼一拍桌案,”我们寨主以礼相待,各位却连姓名都不愿告知,莫不是看不起我帐中人等?”
”哎c”小白袍接上他的腔调,两人尖锐的语气如出一辙,玻璃碎渣一般的声音听的北冥差点没起鸡皮疙瘩,”人家都是征战沙场的英雄,瞧不起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也正常,只是c我好像听闻此番讨我青城寨,那天虞镇的知县才是总领兵,不知是哪一位啊?”
他这突然的一转折,让北冥差点没转过弯来,”知县大人事务繁忙,今日尚有公务处理,无暇分身。”
”这样啊,”小白袍纤长的指节划过酒盏的杯口,”可惜了,我原还想着瞧一瞧,您这天下敬仰的大将军,见着那凭借家世方才上位的迂腐县官,是否也要像我们一般,卑躬屈膝呢。”
玩离间,还玩的这么低级,北冥心里嘀咕了一句,幸好你是遇着我了,要是我爹,你现在估计就飞出这营帐了。
不动声色的给他还回去,说这是哪里的话,天下间的事,无非是在其位谋其事,该说话就说话,该闭嘴就闭嘴,所以本将军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何来卑躬屈膝一词,说着转过头去,冲着吴南反问了一句,寨主您说对吗?
这句话倒问的厉害,一来堵着吴南逃兵之位的身份,二来他们进来许久,吴南尚未说上几句,倒是这些小兵一直咄咄逼人,如果不是刻意安排,也可以顺带着提醒一下寨主,这里是谁的地盘。
果不其然,吴南轻咳了一声,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强行将话头掐掉,说北将军也来了许久了,大家何必干坐着说话,叫下头去传菜吧。
宴席之间有了走动,那凝结的气氛也就稍微缓和了些许,进出的步伐带着烛光微微的晃动起来,廿四不动声色的往外围退出,站在了离烛火最近的位置。
所有人都暂且的歇了口气,却听吴南突然说了一句,说今晚我青城寨是诚心设宴,要是北将军信不过我,所有酒水菜品,自可亲自相验,不必客气。
这话放在这儿原本就突兀的厉害,北冥瞧着自己面前的碗盏,果然列着一双银筷,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大气的把那筷子推到一旁,北冥说不必了,我也是诚心前来谈判,成则友败则敌,没有什么相不相信的话,更何况c侧身看了看身后的十一人,北冥信心十足,”更何况我这里有验毒的高手,是否有毒,我们有自己的方法验。”
”北将军手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藏龙卧虎啊,”吴南似乎渐渐进入了状态,连着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许,”只是我这青城寨也并非无能之辈,今日元宵,你我都不是文人,不兴那舞文弄墨的一套,不如,以武会友如何?”
意料之中。北冥却仍是要作势推脱一番,”这c营帐之中,酒盏当前,怕是c多有不便吧?”
吴南还没有答话,倒是那打头的青鬼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北冥仍旧一个字也没听懂,就看他腾的一声站起来,抄起板斧蹬蹬蹬三步走到营帐中央,肩膀一抬,先讲架势摆了开来。
又轮到红鬼做翻译了,红鬼道,我大哥说了,你说那乱七八糟的一堆他也听不下去,他今天就是要试试这传说中北家军的功夫。谁先跟他试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北冥的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了四下,三急一缓,背后一人率先站了出来,拱手抱拳先道名姓,”廿七,失礼了。”
廿七的身形原就是北冥身后这群人中最矮小的,甚至比北冥还要再矮出一头去,就别提站在那青鬼面前,整个人都仿佛一个尚未张开的少年,青鬼低头瞧了他一眼,轻蔑的笑容里,将板斧舞的虎虎生威。
先自己来了一套,方才立下身来又说了一堆。红鬼在身后道,”我大哥问你,你的武器呢?”
廿七不疾不徐,也同样露出轻蔑的笑容,”我的武器,打起来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觉得席间的灯火似是一晃,一阵清风从眼前掠过,还没看清廿七的身形是如何移动,就听”当”的一声,那青鬼左手的斧刃竟是狠狠的撞上了右手的斧身,若是再下移上一寸,险些就能将自己的右手剁了去。
青鬼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瞧着自己的双手,他方才只觉得自己左肩似是针扎般酸痛了一下,尚且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失控的左手就已经落了下去。
廿七牢牢的站在原地,若不是刚刚的清风,谁都不觉得他曾经移动过,少年的头颅高昂着,两手仍是空无一物,”当心哦。”
这轻巧的态度显然是惹怒了青鬼,想着这小鬼大约走的是近身点穴的路数,青鬼一抄板斧径直往他两条胳膊砍来,只想着先废了双手再说。
廿七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图,却只是不慌不忙的站着,只等着一道疾风劈到眼前,连眼皮都不曾眨动一下,顺着他的劲头,以右腰为轴,左侧身子径直的往后倒去,直倒到整个后腰与地面平行,轻抬左腿,脚腕一勾,稳稳的踢在了青鬼的手腕上。
青鬼的力气,这一下虽不至于造成怎样大的伤害,却足以乱了他的阵势,趁着他被惯性笔直往前带去的时候,廿七撤步回身,灵巧的身形旋腰一侧,小小的袖口登时露出一道金光,逼着青鬼后颈就冲了过去。
青鬼已经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意,奈何体型过大。回身不易,身形一矮,半跪下身子险险的躲了过去。
缩着脖子喘着气,青鬼心头已经开始有些慌了,这小鬼的近身功夫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而小鬼本又身形矮小,稍不注意,就会漏掉动向。
他当然不会知道,廿七可是北冥手下使袖中刀的高手,一把腕手出神入化,以至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刀到底什么模样,若不是不愿给北冥惹出模样,就青鬼这样的,第一下就已经死透了。
青鬼重新站起身来。他又气又急,此番是他亲自放话说要打头阵,若是败北下去,以后在青城寨的兄弟眼里,还如何的抬得起头。
忙将两口气暂且喘匀,青鬼心说你既是擅长近身之术,那好,我看你此番如何破解,凝神精心,将内息结于胸口,忽而抄起板斧直接抡了起来。
他虽是身形笨重,这一圈下来却是滴水不漏,帐内的烛火被扬起的寒风带的恍恍惚惚,明灭变化之间甚至已经开始看不清他的面相身形,这一招乾坤圈可是他对付近身的看家利器,多少年来,鲜有人破。
果然,廿七稍稍皱起了眉头,他仔细盯着青鬼双手舞动的规律,视线却在落在青鬼下盘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倒是好主意,就见着廿七的身形忽然也旋转了起来,他原就比青鬼矮小,这一圈的速度下来必是比青鬼迅猛,并且肉眼可见,他的身形在变得越发的低矮,逐渐的,竟到了能慢慢的避开青鬼上头抡斧的地步。
眼看着廿七带起的小旋风在慢慢逼近青鬼那巨大的风圈,红鬼看出了廿七的意图,他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指间一晃,一道银光乍然闪现。
伴随着”当啷”一声的响动,那台阶之下的一盏灯火,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