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成抢过去,他大笑道:“小少爷!你怎么找起舅舅来了?我才刚从天津回来,这个月是不过去的了,你有什么事下月再说罢!”胡安冷声道:“舅舅不知道浮萍已与我在一起五年?”周成不知是否真的云里雾里,竟胡乱回道:“你又在发什么热昏——浮萍小姐,你难不成与我外甥已结了婚不成!”浮萍的声音低低地,像是回应了周成的话,胡安却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双手一落便把电话听筒摔了个粉身碎骨。
几日后浮萍方返回天津,她从不敢到胡家找他去,于是便等着他自己来相见。第一日等不来便等第二日,第二日仍不来便等第三日,一日日等下去,又过去好几日,浮萍也不赴他人的约,生怕又错过胡安来找她,她与胡安几年的情分,那时也说不了爱与不爱,只知道很久没有见他,只要见他一面。终于有那么一天胡安乘了车出门去,半路忽然下起大雪,于是他吩咐了车夫原路返回,车夫却耍聪明劲儿,抄了一条近路往安平楼的大路上走,路过大门时他也不和往日一样叫车夫停下来,他在车里闭着眼,只装作看不见那三个大字。忽地,他听见有人唤他:“您——请您停下来!”他一怔,探出脸往后头望去,是浮萍,她正追着他的车子!浮萍的脸已冻成一片紫红色,在虚无的雪色里恍如一节高傲的腊梅。她的双手仍挥出去,不断地呼喊他,一遍遍地:“请您停一停呀!”胡安如今听来才觉得这样讽刺,他比她还小上三岁呢,怎么称呼他为“您”呢?她为什么从不叫他的名字?几乎一次也没有。原来她一直拿他当舞场中众多客人的其中一个。人力车不知往前拉了多久,或者只是几秒钟的路程,他竟吩咐车夫停下来了。胡安下了车,远远地瞧见了浮萍踏着雪奔来,他已感受不到她的冷,只想好歹问个清楚,这几年来她爱过他没有?于是浮萍即便已跑到他跟前来,伸出一双冷的结起冰的手来挽他,他也只是一躲,方说道:“这儿冷,到里头去吧。”他那时还不知她的答案,但也把自己的毛领子解下来,胡乱系在了她的脖颈上。
那晚上胡安和她喝了酒,和过去那么几年没任何不同之处,只是喝的多了,眼中便闪过一会黑一会白的光景,再不是五光十色的舞场。浮萍为他倒酒,直到将他的杯子到的快溢出来,他忽然问浮萍:“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浮萍怔住了,好一会儿她笑着回道:“您今天喝的太多了,先歇会儿吧。”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他正平静地注视着她,恨不得把她脸上所有稍纵即逝的神色全捉摸清楚,皱着眉是为什么?瞪着眼是为什么?为什么垂下长睫?又为什么哭呢?胡安已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看的清楚,又或者是她的眼睛也冻成了红色,飘进雪花在里头化成了水,因为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五年里她没有流过一次泪——亦不必为今日而流。终于等到浮萍张了张嘴,说了句不太真切:“我哪敢想和您在一块呀!”
后来再记起更多的,最深刻也只是他拉着她往雪地里头倒去的那一幕,胡安总想着,要是当时他倒下去了,再起不来了,她是不是也会陪着他一块埋进雪里头?如今便不会遇见爱佳,和她结婚,骗她这样真诚的人。那一日选好了样布,爱佳挽着他出了店门,却并不问浮萍的名字,她心内清楚她定是他过去许多女人之中的一个,但还未结婚,爱佳总要死守着一份愚蠢的分寸。与他搭车直到家中,下了车方问他:“和我结婚,你是愿不愿意的?”她不是在质问,因为她说的那样低声。胡安道:“愿不愿意?”顿了一会儿,他将她的手套系紧,方接着说道:“我骗过很多人,但我不会骗你,爱佳——我愿意和你结婚。”实际在当时的“愿不愿意”和你结婚这件事上他的确一点儿没骗爱佳,但如果爱佳以“你想不想和我结婚”这样的话来问他,他可能就要做另一番答复。因为“愿意”这件事本可以理解为他父亲嘱托给他的意愿,但“想不想”却变成了他个人的意愿。他最糊涂的一段日子里,甚至是以为除了浮萍之外,所有女人都是爱佳,所以和爱佳结婚,也就是和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一样——他是没有个人意愿的。
但爱佳要比她们更美好一些。她的美体现在她淡白的脸上,“好”包含了善良、纯真、温柔这些十几年养出来的品格。谈到年岁这一方面,她比胡安还得小上整整七个年头,庆生宴过后她刚满了十八岁。要是按与她同等身份的大户小姐,接受了新教育的十八岁还在学校里头念书,到处和男同学们喝红酒去,坐着洋车出入电影院、看戏剧、周末便学新兴人群到舞场一块跳舞,到那儿结识更多的洋人。但爱佳却不是,她和胡安一样都是两只脚在旧社会里扎下根的人,从小在学堂里接受教育,女孩便不必说,早早出了学堂就在家里帮扶着,打理大家庭的流水事,男孩熬到成年了便到自家的生意场上去磨练一番。胡安是比爱佳有机会,他总可以到乘船到许多地方去只为家中的生意,有一次直坐了许多天的轮渡到了法国,但下船不足一星期他又匆匆地买了回程的船票,当初为了谁自是不必说,只因他自己也不爱那样新式的日子。喝咖啡倒不如吃茶,到艺术馆去见的风光也不比在他自家书房里欣赏到的东西更多些,带爱佳去电影院亦是她父亲宋先生所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