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从前胡安是常和浮萍上戏院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腐败”到骨头里的人。那会儿不正爱讲旧文化就是“腐败”的文化。
浮萍却不是和他一样的人。她常赴不同男人的约会,他们比胡安更时兴,年龄比他大些也不要紧,但打扮比他更新潮,多了去穿白西服、戴金四边框的人。观念亦是不必说,他们爱和浮萍倡导“女性自由主义”,又教浮萍说她有权决定自己与谁来约会。可她姨妈却是另一番心思,按她的话:“哪能呀!乱了规矩了。”规矩便又是由银票薄厚来决定。胡安从前拿了太多规矩。他有一回去找浮萍,便听浮萍笑道:“你知道麦斯么?那个外国记者,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那儿完全可以上诉去,来获得自由!”胡安认真地问她:“什么是上诉?”浮萍道:“出卖我姨妈呀。告她去!买卖妇女。”胡安笑了:“你被卖了么?”他正喝着酒,一大口吞下了,忽然抵在她肩头问:“你被卖给谁?是我——还是别的人?”浮萍一听,一愣,脸又红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他一句:“呵,您真不是可说话的主儿!”他又故意地:“那谁是可说话的?麦斯?他会帮你“上诉”去,帮你大义灭亲去。”浮萍那时爱生气,扭回身去便不说话了,只低着脸。以至于胡安忘记了这是一个比自己大了三个年岁的女人,也忘记了浮萍对她姨妈真真切切的恨。
胡安与爱佳自那日分别后,也少见面了。胡安父亲自有一方面的说法:“宋家家里里人口杂,规矩也就多,和你还未结婚,也不该和你日日相见。”胡安却很平静,他并不主动联络爱佳去。只有一日下了大雪,他起了床吩咐家里派人外出购置一些滋补的药材送了过去。隔日便收到了爱佳亲笔的致谢信:“劳烦您常记挂着。我在家中一切皆好,近日天冷少外出。明日若无下雪,还请您到家里吃茶。”也算是一封邀请信。胡安看了便决定前去赴约,实则应只是赴她父母亲为她安排的约会。出了胡家两扇大开的檀木金漆大门,直走到路面上乘上轿车。外头已少见他这样打扮,穿一身宝蓝暗绣长马褂,里头夹着厚棉,但他身姿高大挺拔便不显得臃肿。褂子一挥上了车,把白车帘子放下来,也就看不见外头的人穿了什么——他仿佛活在他自己的中国社会里。
爱佳的兄弟少,但姐妹多,胡安到她家去,总看见那几个。两个小的刚上学,见了胡安便喊他,不知如何称呼便尊敬地唤他:“胡少爷。”两个只比爱佳小一岁的略懂分寸些,也疏远些,其中一位胡安常碰见她,她常跟着宋二太太在客厅里头坐着。和爱佳大有不同之处,她总高扬着脸,面部棱角分分明明,略显的英气。有时一双风眼一眯,就指着人喊:“善佳!姐姐的东西你拿了没有?”胡安那日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她尖细的声儿,抬眼一瞧,她正抓着最小的妹妹问话。不知怎地又审问她一番:“你不知道么?她都不准我们进她房间去!你做什么要招惹她呢,等会她又得苦着脸来吃饭了。”小的那位怯怯地回道:“我进去捡我的小球儿呢。”胡安走到了跟前,正站在爱佳房门阶下,姐妹二人在阶上吵闹着。胡安还未问话,爱佳房里头传出来爱佳的声:“玉佳,我知道了,你带妹妹回房去。”玉佳听了,却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回她姐姐的话便领着妹妹下了阶,见了胡安,仍冷冷问了句好:“胡少爷。”胡安点了头,抬脚上阶,进门前踌躇了会儿,才轻敲了敲门。爱佳在里头问:“是谁?”胡安道:“你生病了吗?”
爱佳便不回话了。房门好一会儿才被打开来,她就站在门内,用一双红肿的眼来看他,眼下悬着的两朵乌紫色的云,仿佛随时要坠落在她清白的脸上。胡安见了,又问一遍:“你生着病吗?”一迈步,便进了房门,爱佳正要关门,胡安轻握住了她手腕拦下她,爱佳却不理他,只一挣,把门关上了,俩人坦荡荡在正对大门的茶桌上坐下。宋家是旧式大户庭院,大院落里连着一个个小房,中间做主卧,爱佳起居的这间正居中间,周围是她两个妹妹的房间、空余的做书房。即便关着门还听见玉佳嚷道:“善佳,把英文书带上,咱们到外头朗诵去!”胡安只知爱佳的二妹妹玉佳正在女子中学读书,和宋先生喝茶时宋先生曾扬言道下年托关系让她上北洋去。他亦不问这种琐事,只问爱佳道:“你这几天怎么过的这样不好?”爱佳一听,竟扭过脸,无声地滴下泪来。胡安怔住了,一抬手只想要擦去那泪痕,方记起流泪的是爱佳,于是又忽地把手收回来。呜咽声这样轻,爱佳的肩头只颤了颤,终于回过脸来苦笑道:“我请您来是来吃茶,又不是请您来看我笑话。”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或是说给胡安的。不等他回话,又接着说:“今天外面似乎还下着小雪呢,您来时冷不冷?”胡安只忽然觉着“您”这个字令人恍惚,令自己不知身处何处,面对何人,说到底这样疏离,这样冷漠的“您”,爱佳更不必来这样来称呼他。胡安道:“爱佳,你以后就唤我名字,胡安。”爱佳道:“可您——你到底比我大上几岁。”胡安笑道:“即便你嫌我老,我们也是同辈。”爱佳忽地破涕为笑:“我嫌谁也不会嫌您,你呀。”
在茶桌上对坐着,却彼此都不喝茶。胡安坐了会儿,见她神色好转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