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光阴,也可在另一个女人死后移到她的子女身上去,恨不得她终身孤独,永远和她母亲一样凄惨才好呢。爱佳因她的恨意竟一块恨起她母亲来,她发着颤,也从胡安怀里头直起腰肢来注视着她,她却是不穿丧服的。一片寂静之中,胡安只为她掷地有声地回了二太太的话:“我和爱佳仍是开春之后就结婚。”
这场丧事无疑断送不了她的婚姻。胡安比从前更常来与她相见,他不再着那件蓝长褂子,便穿起一身白、一身灰、一身黑来了。爱佳与他对坐着,在母亲的丧事之中她却再不谈母亲的死去了,她只问了这样一段时日他去了什么地方?只因胡安那宽厚的肩头也变薄弱了许多。他垂下眼来看她一眼,便说道有一个地方的雪下的比这儿还要大,还要冷,他乘船回来时便想着她会不会和他一样冷呢。在码头下了船时,看见有人远远地摆着摊面,摊面之上有形状各异的手炉,放在手心里来暖便不再冷了——他为她买了一个。八面生着小孔,好似八面都透着风呢,他将她的手摊开来,置放在她手心之中。他却道:“这样的手炉是最暖和的,里头仿佛有炭火烧着。”爱佳接下来,便往一个斗柜之中锁去了。她的手已然不再感到冰冷了,她烧起比暖炉还暖的香火来,一点点烟雾烧尽去,只余下她清清白白的面容。胡安却说道她亦越发的瘦,比初识她时瘦了这样许多,于是他便不再与她到灵堂之上来见面。胡安常撑着伞带她漫步到离她母亲灵堂很遥远的地方去,他只以为她为母亲的死痛苦了一场,却不知她与浮萍的相见,即便自他回来之后,她便再也不见浮萍去了。胡安有时望着她,便怔了一怔,不知为何问她道:“我离开久不久?”爱佳问:“什么?”胡安道:“从前人不是常爱说,有些人一日见不着,好像一个月、一年见不着一样。”爱佳低低地笑道:“倒真是这样。”他却忽地说道离去之前的一日,他来到她家中见她,却找不见,他一直等到雪尽之后也不见她回来,于是他乘上车又回家去,隔日天亮他便搭轮渡外出了。原来爱佳仍记得那日便是她与浮萍第一回相见。她恍然觉得聚散分合是契机使然,胡安短暂的离去造就了她与浮萍这样一个女人相识、相见的契机,他若是永不离去,她亦未必会与浮萍再见第二次面。只因爱佳在无尽的猜测之中仍残余了一份对母亲的畏意,她即是恨她了,便永远地不希望与她遭受同等的命运。胡安如今再与她见面,却不再约她到电影院去,看戏去,他家业的败落是注定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已然记起了即将与她结成婚姻的这一既定的事实。他送过她暖炉之后,又为她送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她若是说没有地方可存放去,他便又为她搬来一个半人高的梨木五斗方柜。她执意地送回去,于是他后面又补送了一个小方匣子,她方收了放在床沿之下。
爱佳恍惚以为自她初识他时已然过去了许多的日子,如今细一细算,原来只是几场细雪下过去了。可她却竟觉得这样的漫长,他约她一块到电影院去不过是数月前。他第一回来到家中找她,系一条短绒的毛领子,下了车打一把伞站在门前,见她沿着阶下来,远远地唤她道:“爱佳小姐,你穿的这样冷。”走的近了,便把她的手握着来暖,她轻轻一挣,挣脱了,心中几乎天翻地覆。胡安只怔了怔,说道:“我忘记了。”她如今常常还思索着,记挂着这句话,他忘记了什么呢?她当时却没有问他去。与他一同坐上车去,他却总是不望她的脸,他只注视着白帘子外飘扬的雪色,仿佛雪地里头有什么人正挥着手与他做着别,他也扭回脸去,做依依不舍之态。爱佳起初几乎可以是说恨他的,她这样容易的恨一个人,以前是恨她父亲,后来恨她母亲,现在又恨起胡安这样一个相识不长的人——只因没有一个人爱她。她这样多疑并没有立即引起他的一番厌恶来,他只问她道:“你为什么不常笑?”爱佳道:“真对不起——”他却怅然一笑:“这又是道起什么歉了!”她怔了怔,回了他的话么?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大戏院里的灯暗暗地,照不清她与他彼此一番神色,她便闭着眼,到底是不那么憎他了。又或者浮萍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正确的,她道恨不会生出爱,爱亦不会长出恨来,可爱佳从前、不久之前仍是短暂地恨过胡安的,而如今却要和他结婚去,她只得劝慰自己也并非是一点儿不爱他的。一幕幕戏剧演过去了,散了场,直至那么一日她与他在戏院门前来对望着,胡安忽地对她道:“是为了爱去死。”她问了他什么话头呢?也记不得了。只又记得她当时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却不是笑那一出凄惨的悲剧,竟是笑起他来了,他比她大这样多呀,却怎么比她糊涂这样这样多。世上不会有人为了爱去死。即便是母亲,她躺在床榻之中,有朝一日也会在床榻之上死去,也只因她得了病,终究是一种病,有风寒病、痨病、肺病,这样那样的病痛折磨到一个人死去,可又有什么“爱”病呢?爱连一点点恨也生不出来,竟生出“死”来了么?一个人想以一种上等的姿态死去,便扯起谎来说自己是为了爱而赴死的,这真令人觉得不耻,母亲是一个,他竟又说出另一个来了。爱佳笑他,终于露出讥讽的神色道:“那么是你——你会为了爱死去么?”胡安怔了怔,只是一转眼,便回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