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哄越起越大了,钞票如流水般地涌进那座小楼,地下室的新工厂早已重新开张,无论雇什么人写的东西,一律打上“文雯”的标记,然后扑打扑打上面的灰,抹平了那些皱巴巴的纸张,那些纸张上无一例外地沾满细菌和精液,但人的肉眼是看不出来的。经过这一系列繁琐而又肮脏的工序,那些书稿或者电视剧本便可统一包装出厂。这些都是暗地里的活儿,而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就得乔大红本人披挂上阵了。有时候她能及时进入角色,有时则进不去,她还是她自己,不管水印的装化得如何如梦如幻,她的躯壳和内心早已分了家,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她像生活在一个四面透明的玻璃盒子里,时时担心有人在窥视她的言行,有时候,表演文雯表演得过了火,她就有些刹不住车了,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仍继续演着她的戏,疯魔一般。
夜已经很深了,乔大红睡意全无,她一个人端着一只高脚酒杯到处跟人干杯,她迷人地微笑着,眼睛半开半合,醉眼迷离仿佛看不清东西似的,一忽儿又倏地睁得好大,圆圆的两只猫眼,眼珠子上映射着无数玻璃亮点,仿佛整个宴会厅里的灯光全都收缩到她那两只精灵一样的眼睛里去了似的。她嘴唇涂成带莹光的紫色,有一种神秘主义的色彩。嘴唇似张非张,仿佛总是有点儿肿着似的,又像随时准备和谁接吻。她四处抛着媚眼,她能把媚眼这种东西拿在手里像水晶糖丸那样在空中扔来抛去,在长期的实际中她把这套功夫练到了家,她已经做到了收放自如,她还能把腰肢扭摆得恰到好处,既风骚又含蓄,她的假睫毛在空中扑闪扑闪的,弄得在场的许多男人都新添了爱眨眼睛的毛病,眼睛跟着她一起下意识地扑簌簌地动。她那对丰满的乳房就像两只丰盈欲滴的水果,在空气中飘来晃去的,吸引着众多饥饿的目光。
房间里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卧具、地毯、高大锃亮的金属床,可乔大红耳边所发出的声音是混乱的,嘈杂,琐碎,片断式的,无中心无主题犹如在饭店里听到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谈话,乔大红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些声音从外面带回来,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把它们从自己的耳朵里清洗出去,那些声音整夜整夜地跟着她、缠着她、不肯放过她。她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她不肯卸去脸上的浓妆是因为她缠绕在一种情绪里无法自拔。
“来来,喝酒喝酒。”
她听到喉咙里咕鲁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她左右看看,发现屋里没人,这么说这个声音就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喽,她又对自己叽咕了句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清。她用食指和中指叉着那只脖子很细的高脚杯,掌心冲上,杯中的酒和她的柔软的腰肢一起撑不住了似的左右摇晃。她在屋里转着圈,满世界找人干杯,她清晰地、准确无误地听到那些声音:谈话声、笑声、有人在讲黄色下流笑话时所发出的不怀好意的咝咝声。他们像在专门捉弄她,跟她玩一场规模宏大的捉迷藏,他们只露出声音,身体统统隐了形,他们以为这样她就看不到他们了,其实哪儿是那么回事呀。乔大红手里拿着酒杯东追西追,用手一捞就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影移动所带起来的风呼呼的,她听到了,就笑,“干杯!干杯!”她直着嗓子嚷道,嚷完了又笑,笑得直不起腰。
这天夜里,红楼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连地下室里那些雇来的人都放弃宝贵的睡眠统统跑出来看看热闹。他们聚集在小楼前的那片空地上,伸出手来朝着楼上某个窗子指指点点。老庄醒了,老刘也醒了,他们都在小楼的不同角度听到了那恐怖 参 人的笑声,他们在不同的房间里做着完全相同的动作:捻亮台灯,披衣下床,然后顺着声音的方向寻了去。老庄和老刘是在光线暗淡的楼道里撞到一块的,他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同时侧转了身肩膀并着肩膀好像一对连体人似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乔大红并不知道房门外面有人,她依旧站在镜前格格笑个不停,笑一阵、愣一阵,有时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再翻着白眼看看天花板,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些和她玩捉迷藏的人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子森和老庄并排站在乔大红的卧室门口,他们犹豫着该不该抬手敲她的房门,他们之中一个抬手想敲的时候另一个则放弃了敲门的想法决定静等,一个静等的时候另一个则抬起手来,打算敲开她的房门。这样轮番比划了一阵子之后,并没有办成任何的事,两人倒是都憋出一头汗来,又齐唰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的白手绢来按在额头上擦汗。今天晚上人人都像中了邪一样,他俩彼此看一眼,把手绢装回到兜里,一个说:“里面好像没动静了”,另一个就凑上前去听了听说:“是没动静了”。楼下的人见没热闹可看,都打着哈欠塌拉着扁片拖鞋滋啦滋啦地回房睡觉去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被撞得粉碎的声音。
4. 镜面粉碎
乔大红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闻到一股剌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她试图挪动一下发麻的手脚,可手脚全都失去了控制,沉重,麻木,仿佛一堆僵死的、与己无关的、已被拆卸下来的废弃物,它们堆放在自己身边,却与自己毫无关系,乔大红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随后她发现与自己的手臂连通